第一章:寻常烟火,不速之客
我的童年,是浸泡在北方村庄的泥土和玉米香气里的。那是一九八五年的秋天,一个被金色的丰收和凛冽的秋风共同包裹的季节。我们村叫“下河湾”,名字听着温婉,实则是个被风沙磨砺得粗粝的地方。村里的房子大多是土坯垒的,墙根下长着倔强的狗尾巴草,天空总是很高,很蓝,云朵像被谁随手撕开的棉絮,懒洋洋地挂着。
那年我八岁,正是满世界疯跑的年纪。我的爷爷陈守义,是村里方圆几十里都叫得响的木匠。他不像别的庄稼汉那样,手上布满犁耙磨出的硬茧,他的指节粗大,掌心却有着常年与木头打交道留下的温润光泽。爷爷为人忠厚,谁家要打个柜子,修个犁头,他总是乐呵呵地应下,工钱给多给少,从不计较。因此,他在村里极受人敬重。
在爷爷的诸多好友中,关系最铁的,要数李家的李大山。李大山是我爷爷的拜把子兄弟,一个身高马大、嗓门如钟的汉子。他不像爷爷那般内敛,性格像烈酒,一口就能燎到你的心里。他家院子宽敞,正中砌着一口方方正正的青石水池,池上常年压着一口巨大的黑釉水缸,那水缸黑得发亮,像一只蛰伏的巨兽,里面蓄着全家的饮用水。李大山的媳妇张婶,是个心善得连蚂蚁都不忍踩死的女人,做得一手好菜,她烙的饼,外皮焦黄酥脆,内里柔软分层,是我童年记忆里最奢侈的美味。他们有个儿子叫李栓,比我大五岁,不爱说话,但力气大得惊人,一个人能抱起村里最壮的男人都挪不动的石磨。
那是一个典型的秋日傍晚。夕阳把天空烧成一片瑰丽的橘红,给村口的白杨树镀上了一层金边。空气中弥漫着新收玉米的甜香和泥土被翻晒后的干燥气息。爷爷领着我,手里提着二两用报纸包着的劣质白酒,去李家吃晚饭。
还没进院,就闻到了炖鸡肉的浓香。在那个年代,吃鸡是件顶隆重的事。李大山早已在院里摆好了小方桌,见我们来了,朗声笑道:“守义哥,你可算来了!快坐快坐,就等你这杯酒了!”
张婶从屋里端出一盘热气腾腾的炖鸡,金黄的鸡汤上浮着一层油亮的鸡油,几颗鲜红的枸杞点缀其间。她一边给我夹鸡腿,一边嗔怪道:“看这孩子瘦的,多吃点,补补。”
昏黄的15瓦灯泡从屋檐下垂下来,光线柔和地洒在桌上每个人的脸上。爷爷和李大山用粗瓷碗碰了一下,白酒辛辣的气息瞬间在空气中弥漫开来。他们聊着今年的收成,聊着哪家的木料最好,聊着我爹在城里工厂的活计。一切都那么寻常,那么温暖,像一幅被时光定格的、泛黄的年画。
但我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不协调。李栓,那个平时能吃三大碗饭的少年,今晚却只是用筷子尖无意识地戳着碗里的米饭。他的脸色有些发青,眼窝深陷,嘴唇干裂,像是被什么东西抽走了精气神。我小声问他:“栓哥,你怎么不吃啊?鸡肉不香吗?”
他抬起头,看了我一眼,那眼神空洞得像一口枯井。他勉强扯了扯嘴角,摇了摇头,低声说:“没事,不饿。”说完,又把头埋了下去,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院子中央那个被巨大水缸覆盖的水池。
就在这时,院子的木门“吱呀”一声,被一股力道猛地推开。
一个踉跄的身影闯了进来,像一片被狂风卷进来的枯叶。我们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闯入者惊得停下了筷子。
那是个老道。他身穿一件破烂不堪的蓝色道袍,袍子上满是烧焦的破洞和深浅不一的污渍,散发着一股焦糊和霉味混合的怪味。他的头发花白散乱,像一蓬枯草,脸上黑一道灰一道,唯有那双眼睛,在昏暗的光线下,亮得有些吓人。他赤着脚,脚底板满是血泡和划痕,走一步,就在干净的泥地上留下一个模糊的血印。
他不像个云游四方的方士,倒更像一个刚从火场里拼死逃出来的乞丐。
然而,接下来发生的一幕,让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。那老道进门后,不看任何人,也不管满桌的饭菜,直挺挺地“扑通”一声就跪在了院子中央的泥地上,对着堂屋的方向,“砰、砰、砰”磕了三个响头。他的额头与坚硬的地面碰撞,发出沉闷的声响,瞬间就见了红。
他抬起头,满脸是血和泪,放声大哭起来,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:“无量天尊!道观失火,祖师爷金身被毁,百年基业,毁于一旦!贫道无能,未能护住祖师爷安身之所!求各位善人,求各位善人发发慈悲,资助贫道几个钱,重建道观,给祖师爷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啊!”
他的哭声凄厉而绝望,在寂静的秋夜里传出很远,惊得邻家的狗都汪汪叫了起来。
我们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。李大山最先反应过来,他一个箭步冲上去,想要扶起老道:“道长,你这是做什么!快起来,有话好好说!”
老道却不起,只是跪在那里,一个劲地磕头哭泣。
张婶心最软,她看得眼圈都红了,赶紧转身进屋,端出一碗冒着热气的白水,又拿了两个刚出锅的、还烫手的玉米饼子,递了过去:“道长,先别哭了,快吃点东西垫垫肚子。天大的事,也得先填饱肚子再说啊。”
老道抬起泪眼,看了看张婶,又看了看手里的饼子,像是饿了几天几夜,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。那吃相,仿佛不是在品尝食物,而是在填补一个巨大的、能吞噬一切的空洞。
等他吃完,李大山已经从怀里掏出了用手帕包了又层的钱。他小心翼翼地打开,里面是几张毛票和几枚硬币。他毫不犹豫地抽出一张崭新的“大团结”——那是十元纸币,在当时是真正的巨款,相当于一个普通工人半个多月的收入。他又添了一张皱巴巴的五元,将所有的毛票和硬币都倒了出来,仔仔细-细地凑了二十元,塞到老道手里。
“道长,”李大山的声音有些哽咽,“我们庄稼人,没什么大本事。这二十块钱,你拿着,虽然不多,但够你买些砖瓦木料了。祖师爷的道观,咱们得想办法重新盖起来。”
老道看着手里的钱,浑身颤抖,他抬起头,深深地看了李大山一眼,又把目光转向我爷爷,那眼神复杂难明。他没有再多说什么,只是重重地磕了最后一个头,然后站起身,将那二十元钱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,转身,步履蹒跚地消失在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里。
院子里恢复了寂静,只剩下桌上渐渐冷却的饭菜和每个人心中挥之不去的震撼。谁也没有想到,这顿寻常的晚饭,这个看似偶然的善举,竟是一系列诡异事件的开端。那扇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大门,就在老道离去的背影后,悄然裂开了一道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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#### **第二章:噩梦缠身,道长再临**
老道走后,李家的气氛变得有些沉闷。李大山连喝了几杯闷酒,叹道:“唉,这世道,出家人也不容易。”张婶则不停地念叨,不知道那道观烧得严不严重,老道晚上有地方住没有。
我注意到,李栓从老道进门到离开,始终没有说过一句话,只是低着头,身体微微发抖。他的脸色比刚才更难看了,那是一种病态的青灰色,像是被水泡了很久的树皮。
那晚,我睡在爷爷家的土炕上。半夜,我被一阵凄厉的吵闹声惊醒。那声音来自隔壁李家,是张婶带着哭腔的呼喊和男人沉重的脚步声。我心里一紧,赶紧推醒身边的爷爷。
“爷爷,李大爷家出事了!”
爷爷也醒了,他侧耳听了听,脸色一变,立刻披上衣服下炕:“不好,像是栓子他娘在喊。”
我们爷俩趿拉着鞋,匆匆赶到李家。一进院子,就看到堂屋里灯火通明,李大山和他媳妇围在床边,满脸焦急。床上,李栓正浑身剧烈地抽搐着,双目紧闭,牙关紧咬,额头上全是冷汗。他嘴里发出“嗬嗬”的怪声,像是在跟什么东西搏斗。
“栓子!栓子你醒醒!”张婶拍着儿子的脸,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掉。
“这是怎么了?白天不还好好的吗?”爷爷焦急地问。
李大山一脸愁容,声音沙哑:“守义哥,我也不知道啊。这孩子,已经连续好几天这样了。一到晚上就做噩梦,喊都喊不醒。”
“噩梦?”爷爷皱起了眉头。
“是啊!”张婶哭着接话道,“何止是栓子,我们全家,连带着守义哥你,这几天是不是都睡得不踏实?”
我这才想起来,这几天爷爷确实总是半夜惊醒,坐在炕上抽烟,说是心里发慌。我年纪小,睡得沉,倒没什么感觉。
在张婶的追问下,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真相浮出水面。原来,从大约一周前开始,李大山一家三口,甚至连白天来串门的我爷爷,都开始做同一个噩梦。
“那梦……那梦太真了……”李大山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,他点上一根烟,猛吸了一口,仿佛需要借助尼古丁的力量才能鼓起勇气回忆,“我们每个人都梦见一个鬼。一个青面獠牙的鬼!”
他描述的那个鬼,让我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。那鬼身高近丈,脸色是死人般的铁青,双眼暴突,眼白上布满血丝,长长的舌头耷拉在嘴边,上面还挂着黑色的黏液。它不发一言,只是每晚准时出现,伸出那双枯瘦如柴、指甲青黑的利爪,一言不发地要来捉拿他们。
“那感觉……就像是被一块湿冷的裹尸布给缠住了,喘不过气,动弹不得,眼睁睁看着它靠近,心里怕得要死,可就是喊不出声,也动不了。”张婶抱着胳膊,身体也在发抖。
最诡异的是,每次就在那鬼魅即将得手,它的利爪快要触碰到他们身体时,院子里水池的方向总会亮起一道幽幽的青光。紧接着,一条巨大的青色大蛇会凭空出现,从水池的方向“游”出来(在梦里是直接穿墙而过),用它那水桶般粗壮的身躯,将青面鬼死死缠住。
一人一鬼,就在梦里进行着一场无声的厮杀。那蛇的鳞片在幽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光泽,每一次收紧,都让青面鬼的黑气变得稀薄一分。而青面鬼则用利爪和尖牙疯狂地撕咬着蛇身,带下一片片虚幻的鳞屑。这样的缠斗,会一直持续到村口第一声鸡鸣响起,蛇和鬼才会同时消失。
“每天早上醒来,都像是跟人打了一夜的架,浑身骨头都散架了。”李大山掐灭了烟头,满脸疲惫,“我们以为是秋燥上火,请了村里的赤脚医生,也喝了安神汤,可一点用都没有。这梦,一天比一天真,那鬼,一天比一天凶!”
我听得心惊肉跳,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李栓那张青灰色的脸。原来,他不是没睡好,他是每晚都在梦里经历着一场生死搏斗!
就在全家人被这诡异的噩梦折磨得精神恍惚,一筹莫展之际,第三天下午,那个老道,又来了。
这一次,他的出现,比上次的闯入更具冲击力。
他不再是那个衣衫褴褛、狼狈不堪的乞丐。他身穿一件崭新的青色绸缎道袍,头戴一顶黑色的九梁巾,脚踏一双白色的云履,手里还持着一柄白色的马尾拂尘。虽然面容依旧清瘦,但眼神清澈,下巴上蓄着三缕长髯,随风微动,整个人仙风道骨,与几天前那个从火场里爬出来的落魄身影,简直判若两人。
他没有再闯进院子,而是身姿笔挺地站在院门口,对着堂屋的方向,深深地作了一个揖,声音清朗地说道:“李施主,贫道云水,前来谢恩。”
李大山一家都愣住了。还是爷爷反应快,赶紧迎了上去:“道长?快请进,快请进!”
老道被请进屋,在堂屋的八仙桌旁坐下。张婶赶紧奉上热茶。老道端起茶杯,轻轻吹了吹浮沫,却没有喝。他放下茶杯,目光扫过李大山一家,最后落在我爷爷身上,神色凝重地开口了。
“李施主,贫道那日前来,并非只为乞讨。”他的声音不大,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,“离开贵府时,我察觉到一股极强的怨气,如乌云盖顶般缠绕在宅院之上,阴风不散,久久不退。敢问施主一家,近来可有何异样?比如……夜不安寝,寝不安席?”
这句话如同一道惊雷,在李家小小的堂屋里炸响。李大山一家人的脸色“唰”地一下变得惨白。他们对视一眼,从彼此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恐惧和震惊。
李大山嘴唇哆嗦着,将连日来那个诡异的噩梦,原原本本地告诉了老道。
老道静静地听着,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。随着李大山的叙述,他的眉头越皱越紧。当听到那条青色大蛇出现时,他的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光芒。
等李大山讲完,老道长叹一声,站起身,走到院子中央,目光如炬地盯着那个被巨大水缸覆盖的水池,缓缓说道:“原来如此……原来如此。那青面鬼,并非无因寻仇,而是有怨在身。你们可还记得,大约一个月前,你们去邻村赶集时,走的那条河边小路?”
李大山努力回忆着,猛地一拍大腿:“想起来了!是有那么回事!那天为了抄近路,我们走了那条平时没人走的小河沿。当时……当时确实看到路边有一具被水泡得发胀的尸体,吓得我们赶紧绕开了,多看了两眼就跑了!”
“问题就出在这里!”老道一掌拍在桌上,声音陡然严厉起来,“那横死者,怨气不散,执念于最后一个见到他生人气息的你们,故而日夜纠缠,欲将你们拉入阴间,做他的替死鬼!”
“那……那我们为什么还活着?”张婶颤声问道。
老道转过身,看着他们,眼中流露出一丝复杂的敬意:“那是因为,你们有高人护佑。你们能安然无恙地撑过七天,全因有这位高人,拼尽全力为你们挡下了那厉鬼的七次攻击!”
“高人?”李大山一脸茫然,环顾四周,“我们哪认识什么高人?”
老道没有回答,而是用拂尘遥遥一指院子中央的水池,一字一句地说道:“高人,非人也。它,就在你们每日饮水、每日经过的水池之下。”
他顿了顿,看着众人惊骇的表情,缓缓吐出了那个打败他们认知的真相:
“你们梦中所见那条护住你们的青色大蛇,并非虚幻。它就是守护你们全家的神祇。它已在此地盘踞多年,吸纳日月精华,早已通了灵性。是它,用自己的百年道行,为你们挡下了那厉鬼的七次索命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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#### **第三章:池下青鳞,因果之契**
老道的话音落下,院子里陷入了一片死寂。只有风吹过屋檐下那串干瘪的玉米棒子,发出“沙沙”的轻响,像无数细碎的耳语。
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震惊与不可思议。守护神?蛇?这听起来就像是说书先生嘴里的天方夜谭,可那每晚准时上演的噩梦,又是如此真实。
“道长,您……您这不是在说笑吧?”李大山结结巴巴地问,他看了一眼水池,又看了一眼老道,眼神里充满了挣扎,“那……那不就是一条长虫吗?咋就成了我们家的守护神了?”
“眼见为实,耳听为虚。”老道神色淡然,手持拂尘,走到水池边,“贫道若说破天机,施主也未必全信。不如,你们自己看个究竟。”
他看了一眼那口巨大的黑釉水缸,对李大山说:“李施主,劳烦你,将此缸挪开。”
李大山和我爷爷对视一眼,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犹豫。那口缸少说也有三四百斤,平日里灌满水,两个人想挪动它都难。现在里面虽然只剩半缸水,但分量依然不轻。
但在老道那不容置疑的目光下,李大山还是咬了咬牙,对爷爷说:“守义哥,搭把手!”
两个壮汉走到水池边,弯下腰,一个抓住缸沿,一个抱住缸身,齐齐大喝一声,猛地发力。
“嘿!”
水缸发出一阵沉闷的摩擦声,被艰难地挪开了一道缝隙。就在水缸被移开的瞬间,一股阴凉、带着浓郁泥土和青苔气息的空气,如同被囚禁了许久的野兽,猛地从缝隙里扑面而来。那股气息冰冷刺骨,让在场的人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。
他们没有停下,继续发力,终于将那口巨大的水缸完全挪到了一边。
所有人的目光,都聚焦在了那个敞开的水池上。
水池不大,约莫两米见方,是用青石板精心砌成的。池水并不深,清澈见底,可以清晰地看到水底铺着的鹅卵石和几缕摇曳的水草。然而,就在水池的正中央,盘踞着一个巨大的阴影。
那是一条蛇!
一条通体青碧、鳞片在昏暗的天光下闪烁着金属般冷硬光泽的巨蛇。它的身躯比水桶还要粗壮,盘踞在水底,几乎占据了整个水池的大部分空间。它的鳞片并非纯绿,而是夹杂着一丝丝深邃的墨色,如同上好的青玉,在水中泛着幽幽的光。
它似乎被外界的光线和声音惊动了,缓缓地抬起了头。
那颗三角形蛇头,比成年人的拳头还要大。一双金色的竖瞳,冰冷、威严,不带一丝情感,冷冷地扫过院子里的每一个人。当它的目光与我接触时,我感觉自己的灵魂仿佛都被冻结了,一股源自生命最深处的恐惧,让我双腿发软,几乎要跪倒在地。
这……这不就是梦里的那条蛇!一模一样!
“啊——!”张婶再也承受不住这种视觉和心理上的双重冲击,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,瘫软在地。
而一直沉默寡言的李栓,则“扑通”一声,直挺挺地跪倒在地,对着水池的方向,不停地磕头,嘴里喃喃自语:“谢谢……谢谢蛇仙救命之恩……”
就连见多识广的爷爷,也张大了嘴巴,脸上满是骇然之色。他活了大半辈子,听过无数鬼神传说,却从未想过,自己朝夕相处的水池之下,竟盘踞着如此一尊恐怖而又威严的存在。
老道对此景象似乎早有预料,他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,直到众人从最初的震撼中稍稍回过神来。他上前一步,对着水池深深一揖,朗声道:“多谢仙家护佑。今日贫道前来,是为解此因果,而非惊扰仙家。”
说完,他转身面对着已经面无人色的李大山,缓缓道出了那段被尘封了几十年的往事。
“李施主,你们可知,这条青蛇为何会守护你们?”
见众人茫然摇头,老道继续说道:“此事,要追溯到你的祖父那一辈了。据贫道推算,大约在五六十年前,你的祖父,也就是李栓的太爷爷,当时是个靠打猎为生的汉子。有一年冬天,大雪封山,他在山中雪地里发现了一条快要冻僵的小青蛇。那小蛇只有手腕粗细,已经奄奄一息。你祖父心生怜悯,便将它揣进自己温暖的怀里,带回了家。”
“他怕家里的鸡啄伤它,又怕它冻死,便将它暂时养在了屋外的这口水缸里,每日投喂些小鱼小虾。开春之后,冰雪消融,那小青蛇恢复了元气,在一个清晨,自行离去了。你祖父的祖父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,只当是做了一件善事。”
老道顿了顿,语气变得庄重起来:“但你们不知道,那并非普通的凡蛇,而是一条有灵性的‘青鳞虺’!此物生于极阴之地,百年化虺,千年成龙,极难开启灵智。它受了李家先祖的活命之恩,便立下心誓,要守护李家三代,以报此等救命之恩。它选择在此地安家,正是因为这里离李家祖宅最近。你们后来在此建房,它便潜入池下,默默守护。如今,掐指算来,已是第三代了。”
原来如此!李大山一家恍然大悟。他们一直以为的普通水池,竟是报恩之神的居所。他们每晚喝的,竟是神明守护过的水。这个真相,太过震撼,也太过……温暖。
然而,老道接下来的话,却让这份温暖瞬间凝固成了冰。
“但是,”他面色凝重,“恩情有尽,道行有损。这青蛇为了抵挡厉鬼,已耗费了大量修为。你们看,”他指向水池,“它身上的鳞片,光泽已不如之前那般明亮,金瞳也略显暗淡,这是元气大伤的迹象。那厉鬼怨气太重,执念太深,青蛇拼尽全力,也只能勉强抵挡。下一次,也就是今晚,它恐怕就挡不住了。一旦失手,李家满门,必将被厉鬼所噬,无一幸免!”
这番话如同一盆冰水,从头到脚浇在每个人头上。刚刚燃起的希望,瞬间被绝望的阴影所笼罩。
“那……那可怎么办啊!道长,您一定要救救我们!”张婶拉着老道的衣袖,泣不成声。
老道沉吟片刻,说道:“解救之法,并非没有。但……各有代价。”
他提出了两个方案。
其一,由他出手,布下“三清镇邪阵”,以自身道行强行将那厉鬼超度。此法最为稳妥,但这样做,会惊动地府,青蛇“私护凡人”之事也会彻底暴露。私动天机,干预轮回,乃是重罪。青蛇必遭天谴,轻则修为尽毁,打回原形,重则魂飞魄散,永世不得超生。
其二,让青蛇与厉鬼做最后一搏。他可以给青蛇加持一道符咒,助它一臂之力。如此一来,厉鬼必被青蛇吞噬,怨气化为青蛇的修为。但青蛇也会因此元气大伤,不得不离开此地,远遁深山,从此再不护佑李家。而李家,也失去了这层天然的屏障。
两个选择,一个是要了青蛇的“命”,一个是要了青蛇的“恩”。
李大山一家陷入了前所未有的两难境地。一边是自己的性命,一边是守护了他们家族几十年、不求回报的“恩人”。怎么选,都是一种背叛。
就在众人犹豫不决,痛苦挣扎之时,一直跪在地上的李栓,突然开口了。
他的声音嘶哑而坚定,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决绝:“不能……不能让它为了我们,被天打雷劈。”
他抬起头,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自己的父亲:“爹,它救了我们的命。我们不能……恩将仇报。”
李大山看着儿子,又看看水池里那条疲惫不堪的巨蛇,这个铁塔般的汉子,眼眶瞬间红了。他一辈子讲义气,重情义,此刻,他的内心正在进行着天人交战。
最终,他猛地一跺脚,对着老道,重重地磕了一个头。
“道长!”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,“我们不求超度,也不求它再护佑。我们李家的命,我们自己担!只求您……求您给它一条生路!就算我们今晚被那鬼害死了,也算是还了它的恩情!”
老道看着这一家人,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。他点了点头,声音里带着一丝欣慰:“善哉,善哉。李施主能有此等觉悟,实乃大义。既然如此,贫道便做一个顺水人情,成全你们的这份善心。”
“此法虽凶险,却非绝路。”老道看着李栓,“需李家后人血脉为引,方可成功。你,可愿意?”
李栓毫不犹豫地重重磕头:“我愿意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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#### **第四章:恩断义绝,门开鬼现**
当晚,月黑风高。下河湾的夜,黑得像一匹厚重的黑绒,连一丝星光都透不出来。风在旷野里呼啸,像无数冤魂在哭号。
李家的院子里,气氛凝重得仿佛能滴出水来。老道在院中设下法坛,一张黄布铺地,上面摆着朱砂、墨斗、符纸和一柄寒光闪闪的桃木剑。他点燃三支清香,插在香炉里,青烟在风中摇曳,却始终不散。
他让李栓站在法坛前,咬破自己的右手食指,将一滴殷红的鲜血,滴在一张早已画好的黄色符箓之上。那血珠一接触到符纸,便如活物般迅速渗入,原本黯淡的符文,瞬间亮起了一层淡淡的血色光晕。
“血脉为引,因果为凭。去吧。”老道将那张符箓递给李栓,示意他贴在水池的缸壁上。
李栓郑重地接过符,走到水池边,小心翼翼地将它贴在了冰冷的青石上。就在符纸贴上的瞬间,整个水池的水面,突然“咕嘟咕嘟”地冒起了气泡,仿佛下面有一口巨大的锅炉在烧水。
“退后!”老道厉喝一声。
众人纷纷后退。老道手持桃木剑,脚踏七星步,口中念念有词,咒语晦涩难懂,每一个音节都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力量。他猛地睁眼,眼中精光一闪,手中的桃木剑如一道闪电,带着破空之声,狠狠刺向水池中央的水面!
“敕!”
一声暴喝,剑尖点在水面的瞬间,整个水池仿佛被引爆了一般!
“轰——!”
一股巨大的水柱冲天而起,在半空中散开成漫天水雾。在水雾之中,那条巨大的青蛇猛地窜出水面,它张开血盆大口,一口将那张漂浮在水面上的血色符箓吞入了腹中!
与此同时,院子东南角的阴影里,一股浓郁如墨的黑气冲天而起!那黑气在空中迅速凝聚,变成了那个他们梦见了无数次的青面獠牙的鬼魅!这一次,它比梦里更加清晰,更加恐怖,那股从它身上散发出的怨气和恨意,让周围的空气都下降了十几度。
它发出一声无声的咆哮,那咆哮直接在每个人的脑海中响起,震得他们头晕目眩,几欲昏厥。它没有丝毫犹豫,枯黑的利爪一挥,便朝着李大山一家抓了过去!
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,吞下符箓的青蛇发出一声震天动地的长啸!那啸声不再是梦里那种无声的威压,而是真实可闻的、如同龙吟般的咆哮!它的身上,爆发出了一层璀璨的金色光晕,那是李栓的血脉之力与它自身百年道行结合的产物!
它不再是被动防御,而是主动出击!巨大的身躯如同一道青色的闪电,迎着那青面鬼就冲了过去!
一人一鬼,不,一蛇一鬼,在李家小小的院子上空,展开了惊天动地的搏杀!
青蛇的金身每一次与鬼魅的黑气碰撞,都会爆发出刺眼的光芒。鬼魅的利爪撕在蛇身上,带起一片金色的火花,却再也无法像梦里那样轻易地撕下鳞片。而青蛇每一次缠绕,都让那鬼魅的黑气被吞噬一分。
这场战斗,不再是梦里那种压抑的、无声的缠斗,而是一场真实的、光与暗、生与死的对决!
我们所有人都看得目瞪口呆,忘记了恐惧,忘记了呼吸。
缠斗持续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,那青面鬼的黑气已经被吞噬得七七八八,身形也变得虚幻不堪。它似乎知道自己大势已去,发出一声不甘的哀嚎,转身就要逃窜。
但青蛇岂会给它机会!它猛地张开那足以吞下一头牛的血盆大口,对着那团黑气,狠狠地吸了一口气!
“呼——!”
那团黑气,连同青面鬼最后的哀嚎,被尽数吸入了青蛇的口中!
鬼魅消失,青蛇也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吟,庞大的身躯重重地从空中摔回水池,溅起巨大的水花,将我们所有人都淋了一身。
仪式,结束了。
院子里恢复了寂静,只剩下风声和众人粗重的喘息声。水池里,那条青蛇缓缓地抬起了头。它的身上的金光已经褪去,但鳞片似乎比之前更加深邃、更加凝实。它那双金色的竖瞳,此刻看起来不再那么冰冷,而是多了一丝人性化的情感。
它深深地看了李栓一眼,那眼神里,有感激,有不舍,还有一丝解脱。然后,它对着李家堂屋的方向,缓缓地点了点头,仿佛在告别。
做完这一切,它巨大的身躯一沉,缓缓地潜入水底,消失在鹅卵石的缝隙之间,再也没有出现。
老道收起法器,对劫后余生的李大山说:“厉鬼已被仙家吞噬,怨气化为它的修为。但它与李家的因果,也到此为止了。从今往后,它将离开此地,潜心修行,不会再回来。你们……好自为之。”
说完,他转身欲走。
“道长,请留步!”爷爷突然上前一步,拉住了他的袖子。
爷爷的脸上满是疑惑和思索,他问道:“道长,我有一事不明。您那日道观失火,为何偏偏来我兄弟家?您又是如何知晓这蛇鬼之事的?这世上巧合太多,我老头子不信。”
老道停下脚步,回头看了我爷爷一眼,又看了看李家一家人,脸上露出一丝悲悯而复杂的笑容。
“贫道云游至此,确是感应到一股冲天的怨气与一股精纯的灵气在此交汇,方才前来探查。那道观失火……并非意外。”
他顿了顿,声音变得飘忽而空灵:“那青蛇为了报恩,私护凡人,本已逆天。它挡住厉鬼七次,已是极限。第八次,它必死无疑。而它一旦死去,李家满门,一个时辰内必被厉鬼所噬,无一幸免。”
“贫道若直接出手,会坏了天规。若点明此事,你们凡人又如何信服?所以……贫道只能演一场戏。”
“那场火,是贫道放的。”老道轻描淡写地说出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,“贫道烧了自己的清虚观,化作落魄模样,来此求缘。只因贫道算出,能解此死局的,唯有李家自身的‘善念’与‘义气’。那二十元钱,买的是贫道一个能介入此事的身份。你们的慷慨,给了贫道留下来的理由。你们的噩梦,是青蛇在向你们求救。而你们最后的选择……救了你们自己,也……放了它一条生路。”
所有人都愣住了。原来,那场看似偶然的相遇,那场令人同情的火灾,那笔慷慨的资助,竟是一场精心设计的、赌上了道观和性命的救赎!老道赌的,就是李大山那份根植于骨子里的善良和义气!
老道说完,身形微微一晃,仿佛融入了身后的夜色之中,再无踪迹。
院子里,所有人都陷入了长久的沉默。他们终于明白,那二十元,那场相遇,究竟意味着什么。
第二天,李大山想把水缸移回去,恢复原样。可奇怪的是,那口昨天还能挪动的水缸,今天却像是生了根一样,任凭他们父子二人如何使力,都纹丝不动。他们找来村里所有壮汉,那水缸依旧稳如泰山。
无奈之下,他们只好作罢。从此,李家的水池就那样敞开着。池水依旧清澈,但池底空空如也,那条巨大的青蛇,再也没有出现过。
李家的噩梦彻底结束了。李栓的脸色一天天红润起来,人也变得爱说爱笑了。村里人都说,李家是走了大运,驱了邪祟。
但不知为何,从那以后,我总觉得李家的院子变得空旷而萧瑟。尤其是在夜晚,没有了那口大水缸的镇压,院中的风似乎也变得格外寒冷,吹过空荡荡的水池,发出呜呜的声响,像是在哭,又像是在叹息。
有时候我甚至会想,那条青蛇,究竟是守护神,还是一把锁?它锁住的,仅仅是那个青面鬼,还是……别的什么东西?
如今,锁走了,门开了。但门后到底是什么,却再也没有人知道了。这种未知的恐惧,比亲眼见到鬼魅,更让人不寒而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