市局法医中心的空气,永远凝滞着消毒水和福尔马林混合的冰冷气味。无影灯惨白的光线,毫无怜悯地打在解剖台上那具高度腐败、散发着浓烈恶臭的女尸上。苍蝇在防护网外徒劳地盘旋,发出令人烦躁的嗡鸣。
秦湛一身深蓝色的无菌服,口罩遮住大半张脸,只露出一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。他是这里的首席,是能让沉默尸体“开口说话”的人。此刻,他握着锋利的手术刀,眼神如同扫描仪,冷静地评估着眼前的“工作对象”。尸体被发现于城郊废弃的化工厂排污池,浸泡时间超过两周,面部特征完全损毁,指纹也无法提取,身份成谜。初步体表检查显示多处陈旧性伤痕和疑似暴力捆绑痕迹,死因待查。
“秦老师,外部勘验记录完毕。”助手小林的声音透过口罩,闷闷地传来,带着一丝年轻人面对高度腐败尸体时强忍的不适。
秦湛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,目光没有丝毫波动。“开始内部解剖。重点检查脏器损伤、毒物残留,以及所有异常植入物。”他的声音低沉平稳,是无数次面对死亡磨砺出的绝对冷静。
手术刀划开早已失去弹性的皮肤,发出轻微的、令人牙酸的“嗤啦”声。腐败组织特有的暗红色和灰绿色暴露出来,伴随着更浓烈的恶臭。秦湛的动作精准、稳定,如同最精密的仪器,剥离着肌肉层,避开重要的血管神经,目标明确地探向胸腔。
小林在一旁熟练地递上器械,记录着秦湛的每一句口述。时间在冰冷的器械碰撞声和秦湛毫无感情波动的专业术语中流逝。
胸腔被打开。腐败的肺组织塌陷着,心脏的位置被一团被积液和腐败物包裹的暗影占据。秦湛用镊子小心地拨开黏连的组织,准备取出心脏进行进一步检查。
就在镊子尖端触碰到那团暗影的瞬间——
秦湛的动作,猛地僵住了。
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。解剖室里只剩下无影灯电流的微弱嘶嘶声,以及小林因为屏住呼吸而略显粗重的喘息。
秦湛的瞳孔,在防护镜片后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!
他看到了。
在那团腐败黏腻的包裹物中,露出了一个冰冷的、金属的轮廓。那轮廓的线条,那独特的形状,那即使被污秽覆盖也依然透出的精密工业质感……像一把烧红的烙铁,狠狠烫穿了他冰封七年的记忆!
他几乎是粗暴地、完全不符合他一贯严谨作风地,用镊子和剪刀快速清理掉覆盖其上的腐败物。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失控的急切。
终于,那东西完全暴露在惨白的灯光下。
一枚硬币大小的、钛合金材质的机械装置。外壳边缘有细微的磨损,接口处凝结着暗黑色的血痂和腐败物。但它的主体结构,那流线型的弧度,侧面的激光蚀刻编号位置……每一个细节,都如同复刻般,与他脑海中那个无数次在深夜噩梦里浮现的影像,**严丝合缝地重叠!**
“不可能……”一声低哑到近乎气音的嘶吼,从秦湛紧咬的牙关里挤出。他握着镊子的手,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爆出青白色,细微地、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。防护镜片上瞬间蒙上了一层浓重的水汽——那是他额角瞬间沁出的冷汗。
“秦…秦老师?”小林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呆了,他从没见过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秦首席,有过如此失态的反应。那眼神里的惊骇和难以置信,如同看到了地狱本身。
秦湛没有理会助手。他的全部感官,都被那枚冰冷的机械心脏攫住了。他猛地俯下身,不顾那令人作呕的气味,几乎将脸贴到胸腔上方,死死盯着那个装置侧面的一个极其隐蔽的凹槽。
那里,本该有一串细小的、激光蚀刻的专属编号。是他当年在苏晚手术前,亲手刻上去的,只有他和主治医生知道的位置和格式——**W.QZ.0721**。苏晚。秦湛。她的生日。
腐败的污物和血痂覆盖着凹槽。
秦湛的手抖得厉害,他几乎是抢过小林手中的生理盐水冲洗瓶,粗暴地对着那个凹槽冲洗。水流冲开污垢,露出下面被腐蚀得有些模糊、但依旧能勉强辨认的刻痕——
**W.QZ.0721**
轰——!
秦湛感觉自己的大脑被投入了一颗高爆手雷!眼前猛地一黑,巨大的耳鸣声瞬间淹没了所有声音。他踉跄着后退一步,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器械车上,发出哐当一声巨响。
苏晚!
他“已故”七年的妻子,苏晚!
当年那场突如其来的海难,官方报告,无人生还。搜救队打捞了数日,只找到一些游轮的残骸和乘客的零星遗物。保险公司很快赔付了巨额保险金。所有人都劝他接受现实。他也强迫自己接受了,用工作麻痹自己,将那个名字、那段记忆,连同她最后笑着挥手告别的身影,深深锁死在心底最黑暗的角落,任其落满尘埃。
可眼前这具腐败、无名、充满暴力痕迹的女尸……胸腔里跳动着(或者说曾经跳动过)的,竟然是苏晚赖以生存的、独一无二的心脏!
巨大的荒谬感和灭顶的恐惧瞬间攫住了秦湛。他感觉解剖室冰冷的空气变成了粘稠的液体,死死地扼住了他的喉咙。胃里翻江倒海,他猛地扯下口罩,冲到墙角的污物桶边剧烈地干呕起来,却什么也吐不出来,只有胆汁灼烧喉咙的苦涩。
“秦老师!您没事吧?”小林惊慌失措地跑过来。
秦湛撑着冰冷的墙壁,大口喘息,额发被冷汗浸透。他抬起头,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解剖台上那具尸体,眼神里充满了惊涛骇浪般的混乱和一种濒临崩溃的、想要摧毁一切的冲动。
她还活着?这七年她去了哪里?为什么她的心脏会在这个无名女尸的胸腔里?她本人呢?是被害了?还是……她根本就是这起凶案的制造者?无数个疯狂的念头在他脑中尖啸冲撞。
“小林……”秦湛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,“立刻!调取这具尸体发现现场的所有详细报告!周边监控!所有可能的目击者!还有……”他深吸一口气,强迫自己冷静下来,但声音里的颤抖无法完全抑制,“联系物证科,我要这具尸体全身的X光片!现在!马上!”
“是…是!”小林被秦湛从未有过的严厉和失控吓到了,连滚带爬地冲出了解剖室。
解剖室里只剩下秦湛和台上的“苏晚”。他一步一步,沉重地走回解剖台边,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。他重新戴上手套,拿起手术刀,目光却不再冷静专业,而是充满了痛苦、迷茫和一种近乎偏执的审视。他必须知道!知道这具身体里,还藏着什么关于苏晚的秘密!
接下来的解剖,对秦湛来说无异于一场酷刑。每一刀下去,都像是在切割他自己的心脏。腐败的组织,扭曲的伤痕,都在无声地诉说着这具身体生前可能遭受的折磨。他强迫自己集中精神,用专业知识去解读这些无声的证词。
颈部的皮下出血,符合被扼颈的痕迹。
肋骨有两根陈旧性骨裂,愈合不良。
手臂内侧有密集的点状陈旧疤痕,像是……长期注射留下的?
死因初步判断为机械性窒息合并溺水。
每一个发现,都像一根冰冷的针,扎进秦湛的神经。他的晚晚,那个曾经明媚如阳光、怕疼又爱美的女人,这七年究竟经历了什么?
很快,全身X光片送来了。秦湛将湿漉漉的片子插上观片灯。骨骼的轮廓在灯光下显现。他锐利的目光一寸寸扫过,不放过任何异常。
颅骨,无异常。
颈椎,无异常。
胸椎、腰椎……无异常。
盆腔……
等等!
秦湛的目光猛地定住,死死锁在腹部区域!
在胃部轮廓的中央,清晰地显示出一个**异常高密度的、规则的长方形阴影**!大小约莫1cm x 0.5cm,边缘锐利,绝非自然形成的结石或食物残渣!
他的心脏狂跳起来!直觉告诉他,这东西至关重要!
“小林!准备取出胃内容物!小心!里面有异物!”秦湛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拔高。
胃被小心地分离取出。秦湛亲自操刀,用最精细的手法剖开那个饱胀的器官。腐败的食糜和胃液涌出,恶臭更甚。他强忍着生理和心理的双重不适,用镊子在粘稠的混合物中仔细探寻。
终于,镊子尖端触碰到了一个坚硬、光滑的物体。
他屏住呼吸,小心翼翼地将它夹了出来,放在托盘里,用生理盐水反复冲洗。
污垢褪去,露出它的真容——
一枚**极其精巧的钛合金微型胶囊**!表面光滑,没有任何标识,只在顶端有一个极其细微的、几乎肉眼难辨的凹点,像是某种接口。
形状……秦湛的心猛地一沉。
这形状,这大小……与他当年在求婚时,亲自设计并送给苏晚的那枚铂金钻戒的**戒托部分,几乎一模一样!** 那是他设计的独特心形扭臂戒托,市面上绝无仅有!
晚晚!是晚晚留下的!她知道自己会死?还是……这是她传递信息的最后手段?
巨大的悲伤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迫切感瞬间淹没了秦湛。他拿起胶囊,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。这个小小的金属容器里,到底装着什么?是求救信息?是凶手的名字?还是……指向她这七年神秘失踪的线索?
“秦老师,这……”小林看着那枚奇特的胶囊,也意识到事情绝不简单。
秦湛没有回答。他拿着胶囊,快步走向法医中心内部最核心的**微物证分析实验室**。这里有最高倍的电子显微镜和精密的微切割设备。
他将胶囊固定在样本台上,调整电子显微镜。放大倍数不断提升,胶囊表面那细微的凹点在屏幕上变得清晰可见——那果然是一个极其精密的**微型数据接口**!
这不是普通的容器!这是高科技的信息存储装置!
秦湛立刻连接上专用的读取设备。屏幕上跳出一个冰冷的提示框:
**【请输入访问密码。错误次数:0/3】**
密码?!
秦湛的心沉了下去。晚晚会设置什么密码?他们的结婚纪念日?她的生日?还是……那个只有他们两人知道的、关于那枚戒指的秘密?
他尝试输入苏晚的生日——0721。
**【错误!剩余次数:2/3】**
冰冷的提示像一盆冷水浇下。
他又输入他们的结婚纪念日——1028。
**【错误!剩余次数:1/3】**
红色的错误提示刺眼地闪烁着。只剩下最后一次机会!如果错误,这个胶囊很可能会启动自毁程序,里面的信息将永远消失!
冷汗瞬间浸透了秦湛的后背。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。戒指……戒托的形状……晚晚特意用戒托的形状来暗示……密码一定和戒指本身有关!
他闭上眼,回忆求婚那天的每一个细节。海边,夕阳,他单膝跪地,打开那个深蓝色的丝绒盒子,露出那枚他耗费数月心血设计的戒指。晚晚惊喜的泪水,她戴上戒指后反复端详,然后踮起脚尖在他耳边说的那句话……
那句话是什么?!
“阿湛……”她的声音带着幸福的哽咽,温热的气息拂过他的耳廓,“这戒托……像不像……像不像我们第一次……在图书馆……相遇时……你偷偷画在我书角的那颗歪歪扭扭的……小心心?”
**图书馆!书角!那颗小心心!**
秦湛猛地睁开眼!他想起来了!当年在图书馆,他对坐在对面的苏晚一见钟情,却不敢搭讪,偷偷在她摊开的《人体解剖图谱》书页角落里,用铅笔画了一颗小小的、歪歪扭扭的心。后来苏晚发现后,又好气又好笑,却也因此记住了他。
那颗心的形状!那是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、最开始的、最笨拙的爱的印记!
秦湛的手指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,他在密码框里,凭着记忆,画下了那颗歪歪扭扭的心形符号。
时间仿佛凝固了。
一秒…两秒…
屏幕上冰冷的提示框消失。
**【密码验证通过。数据读取中…】**
成功了!
秦湛的心脏狂跳起来,几乎要冲破胸膛!他死死盯着屏幕。
进度条缓慢移动,最终,一个文件被解压出来。
不是文字,不是图片。
而是一段音频文件。文件名是手写体的英文:**“For My Only Love, Zhan.”** (致我唯一的爱,湛。)
秦湛颤抖着点开了播放键。
短暂的沙沙电流声后,一个极其虚弱、断断续续、却熟悉到让他灵魂都为之战栗的女声,在寂静的分析室内响起:
“阿…阿湛…是…是我…苏晚…”
“听…听着…时间…不多了…”
“我…没死…海难…是假的…是…是‘他们’…安排的…”
“为了…那笔保险金…也为了…让我…彻底消失…”
“我…逃了…七年…像…老鼠一样…躲着…”
“但…他们…还是…找到我了…”
“在…化工厂…是…是‘蝰蛇’…和他的…人…”
“他们…逼问我…芯片…的下落…”
“我…没…没说…”
“芯片…在…在…在…”
声音在这里陡然变得急促而痛苦,伴随着剧烈的咳嗽和喘息。
“阿湛…小心…他…他就在…”
“局里…有…有…”
“眼……”
音频在这里,伴随着一声刺耳的、仿佛被强行掐断的电流噪音,戛然而止!
“晚晚!!!”秦湛目眦欲裂,一拳狠狠砸在冰冷的实验台上!巨大的声响在寂静的实验室里回荡。
晚晚还活着!至少在被录下这段话的时候还活着!她是被灭口的!因为一个“芯片”?因为“他们”要那笔保险金,还要她消失?“蝰蛇”?局里有眼?!
巨大的信息量和苏晚最后那戛然而止的绝望声音,像无数根钢针扎进秦湛的大脑!愤怒、悲痛、恐惧、还有一丝绝境中燃起的熊熊火焰交织在一起!他猛地抬起头,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燃烧着骇人的光芒。
晚晚用生命传递的信息,指向一个巨大的阴谋,而这个阴谋的触角,甚至可能伸进了他视为堡垒的警局内部!
就在这时——
“滴嘟…滴嘟…”
秦湛口袋里的工作手机,不合时宜地、尖锐地响了起来。
他浑身一凛,一种极度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!他拿出手机,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个**加密的未知号码**。
他盯着那跳动的号码,仿佛盯着一条吐信的毒蛇,缓缓按下了接听键,将手机放到耳边。
听筒里,一片死寂。只有一种极其微弱、却无法忽视的、规律而冰冷的——
“滴…滴…滴…”
那声音,秦湛太熟悉了!那是**心脏监护仪**发出的、代表生命体征平稳的电子音!
紧接着,一个经过明显变声器处理、如同金属摩擦般诡异扭曲的声音,带着浓重的戏谑和刺骨的寒意,慢悠悠地响起,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凿在秦湛的耳膜上:
“晚上好,秦大法医。”
“解剖…还顺利吗?”
“听这美妙的心跳声…你夫人的‘遗物’,检查得可还…仔细?”
“那颗藏在胃里的‘戒指’…密码…解开了吗?”
“苏晚小姐最后的声音…是不是…很动听?”
秦湛的血液,在那一刻,彻底冻结成了冰!对方知道解剖!知道胶囊!甚至知道里面是录音!他握着手机的手指,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恐惧,捏得咯咯作响,指节惨白!
变声器后的声音,似乎很满意他的沉默,发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低笑:
“呵呵呵…别紧张,秦医生。游戏…才刚刚开始。”
“现在,放下你手里的一切。包括…你那个好奇的小助手。”
“一个人。”
“立刻。”
“来‘老地方’。”
“你只有…二十分钟。”
“迟到的话…”声音陡然变得阴冷粘腻,“我不介意…让你听听…下一个‘实验品’的心跳…是如何…停止的。”
“记住,一个人。别耍花样。我…无处不在。”
“嘟…嘟…嘟…”忙音响起,冰冷而决绝。
秦湛僵立在原地,如同被抛入冰窟。分析室里惨白的灯光打在他脸上,映出一片死灰。对方不仅洞悉一切,还掌控着人质(很可能是小林?或者…还有别人?),并且对他和苏晚的过去(“老地方”?)了如指掌!那句“无处不在”,更是像毒蛇的信子,舔舐着他的神经末梢。
他猛地转头,看向解剖室的方向,又看向分析室外空荡荡的走廊。监控探头闪烁着微弱的红光,像一只只冰冷的眼睛。
局里有眼。
晚晚最后未说完的话,像诅咒般回荡在耳边。
他缓缓低下头,摊开手掌。那枚冰冷的钛合金胶囊静静躺在他的掌心,残留着苏晚生命的最后温度,也像一个滚烫的、致命的炸弹。
二十分钟。
老地方。
无处不在的监视。
未知的“蝰蛇”。
可能被控制的小林(或其他人质)。
以及,那不知藏在何处的、导致苏晚被灭口的“芯片”……
秦湛深吸一口气,那冰冷的、混合着福尔马林和绝望的空气,深深灌入肺叶。他眼中最后一丝犹豫和恐惧,被一种近乎疯狂的、孤注一掷的决绝所取代。
他小心翼翼地将那枚承载着亡妻最后声音和未竟警告的胶囊,贴身藏好。然后,他脱下了身上的无菌服,露出里面深色的便装。他没有走正门,而是绕到分析室后部一个极少使用的、通往地下管廊的应急通道口。
通道里黑暗、潮湿,弥漫着铁锈和尘土的味道。只有他沉重的脚步声在空旷的管道中孤独地回响。他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孤狼,在城市的血管里潜行,朝着那个充满未知杀机的“老地方”,义无反顾地奔赴。
黑暗吞噬了他的身影。只有那枚紧贴胸口的胶囊,和他胸腔里那颗因愤怒与悲伤而疯狂跳动的心脏,在死寂中无声地宣告:
这场由亡者开启的、与魔鬼的交易,才刚刚拉开血腥的帷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