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拖着两个编织袋,站在老家的土门口,脚下是泥水,头顶是乌云,门锁生锈,钥匙早已不知所踪。村口的风吹得人脸生疼,却吹不散我心里那口寒气——从今天开始,我又是个一无所有的女人了。
1 违建之锁
我拖着行李走进村的时候,天快黑了。脚下这条土路多年没修,一脚深一脚浅,车是进不来的,我只能靠一双脚往前蹚。
刚下过雨,鞋底裹着泥,像是拽着我不许再前行。我看着那间熟悉又陌生的老屋,门上挂着锁,锁上还有红条:违建拆除预通知。那是我爸几十年前自己砌的房子,他死后一直空着。如今我一个人回来,就连这点残破的庇护,也成了别人的眼中钉。
我抬手敲门。几分钟后,长嫂王丽把门打开,一脸不情愿。
“你怎么回来了?”
“我没地儿去了。”我说。
她翻了个白眼,身子却死死堵在门口。“你嫁出去的,屋子早归村里了,现在我家住着。”
“那是我爸的房。”我冷着声音,“你们是怎么住进去的?”
“住不住的,谁管你?”她上下扫我一眼,“你不是在城里混得好?怎么,男人不要你了?”
我没说话。
她笑出声来,那声音带着彻骨的轻蔑,像刀子在耳边刮。
“也好,回村种地吧,你爸那块荒地没人要,全村人都笑话你爹傻,连地都不肯转包。”
她说完就砰地关了门,门闩从里面咔哒一声落下。
我转身时看见母亲正站在屋后土墙边,瘦得像一根干枝,脸色苍白,眼圈发青。她没喊我,也没哭,只是轻轻地冲我摆摆手。
我走过去,脚下是半人高的荒草,那片地……我记得小时候春耕的时候,父亲在那里蹲着播种,我跟在他后面捡掉落的种子。他说:“你看见的不是土,是饭。”
现在只剩破败。草里还有碎砖、锈铁、水瓶,像是被人故意当成垃圾堆使劲糟践过。
母亲指了指东墙。
“你爸临走那年,把一样东西藏在那块砖后头。”
我蹲下摸索,扒开砖缝,果然挖出一个用油布包着的小木箱,里面是一叠发黄的笔记本和几张皱巴巴的钱。
那一瞬间我鼻头一酸,硬是咬着牙没让眼泪掉下来。
“他说过,这块地不能给别人。你回来吧,种下去,这地会还你一口饭吃的。”
我点点头。
那天晚上我睡在屋后的柴房里,铺着稻草,盖着我爸旧军大衣,窗外是风,是狗叫,是夜里的土腥味。
第二天一早,我挑着锄头和一口袋种子去了地里。长嫂带着两个孩子拦在那儿,手里还拿着一根棍子。
“你别犯傻。这块地早给村里了,你种,村里也不会让你过关。”
我没理她,蹲下身开始除草、翻地。手刚握上锄头,棍子就朝我背上砸来。我猛地回头,握住那根棍。
“谁砸我一下,我就还回去一锄头,咱都别过了。”
王丽被我瞪住,没再动。
我没功夫理她们,忙了一整天,直到天黑才回屋,手掌磨出水泡,腰疼得直不起来,但我心里头第一次有了实打实的踏实感。
那天晚上,我翻开父亲留下的笔记。他写的字一笔一划,像是刻进去的。
“地,是命根。种法要记住,时节要看准,土质看水分,苗壮靠你心静。”
我看了又看,把每一页都读得滚瓜烂熟。然后又一页页誊抄到新的本子里。
第三天,我去村委报种,村干部胡建国看了我一眼,冷笑一声:“哟,你这女人也想种田?这地早算入合作社了,没你名。”
“那是我爸的地,有文书证明。”我把复印件摊在桌上。
他拿起一看,脸色一沉,却还是说:“不归你就是不归你,文书作废。”
我没再说话,转身走人。心里只剩一个念头:那块地,我种定了。
母亲晚上悄悄告诉我:“你爸当年知道村里要夺地,死活不愿签字,宁愿地荒着。他说,咱穷可以,但不能认命。”
那天夜里我睡不着,翻来覆去,一闭眼就想起长嫂那张嘴脸,还有胡建国丢文书时的眼神。
我心头像烧着火,越想越清明。
地,我要种。人,我要挺。
我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,点亮那盏老煤油灯,把父亲笔记摊开,又抄了一页,然后拿起锄头,在院子里练习怎么下锄、怎么翻土。
冷风吹在脸上,泥土的气味扑面而来。
黑夜很长,但我已经开始动手。
天边一颗星亮了起来。我不知道将来能不能赢,但我知道,如果连地都种不成,那我什么也没有了。
第二天早上我一出门,就看见村头贴了新告示:春耕节之前,所有未登记地块将被默认收归合作社统一种植,逾期不候。
我望着那张红纸,手心捏得发紧,心里一寸寸往下沉。
我还有九天。
九天,要清地,要播种,要让所有人看到——林晓燕,不是回来认命的。
2 荒地重生
我起得比鸡还早,摸黑扛着锄头出门,头发扎成一个疙瘩髻,身上套着父亲旧军衣,裤腿用绳子绑紧,脚下是那双旧布鞋,一脚下去,水窝子就泛着冷风。
第一锄下去,土还硬着。我心里也一样。
昨天贴在村口的红纸,我看了三遍,记得一清二楚:春耕节前登记的,才能算自己的地,否则一律归合作社。
九天。我还有九天。
我一边翻土一边计算着时间,一亩地,按这个进度,我一个人哪够?除草、翻地、起垄、选种、育苗,每一样都耗力气。我不怕苦,可母亲还在屋里躺着咳嗽,一有空我就得抽时间给她熬药做饭。
我站直身子,捶了捶后腰。风吹得我脸生疼,地头那边突然有人影晃动。
我抬头一看,老钟头背着背篓,提着锄头走了过来。他穿得单薄,头发白得发亮,眼神却还算清明。
“你爸那时候翻地,也不比你轻松。”他说。
我没作声,继续刨。
他默默地也下了锄头,两个人一左一右,谁都没说话,只有锄头撞土的声音,一下一下像钉子钉进骨头。
一个上午翻完了三分之一地,老钟头喘着气靠在树下。我把水壶递过去,他接过喝了一口,咧嘴笑了笑。
“你爸那年就说,你要是愿意回来,准能种出点名堂来。”
我没回他,心里一热,差点又红了眼眶。
午饭我炖了南瓜粥,还煮了点咸菜。老钟头吃得干净,走前留下一句话:“明天我再来。”
我点点头,没多问。
下午我去了村供销社,想买种子。柜台后站的是胡建国的外甥,脸上那种笑,不咸不淡。
“你是来买种的?”他慢悠悠地问。
我把钱递过去:“我要红薯苗、青菜籽、玉米种。”
他扫了一眼钱,故意把柜门一锁。
“合作社还没批你种地,种子暂不对外售卖,尤其是你这种‘未登记户’。”
“你凭什么不卖?”我盯住他。
他耸耸肩:“这是上面下的口令。我可不想丢饭碗。”
我眼前一黑,压下火气:“我去镇里买。”
“你去吧。”他一点不慌,“不过镇上的货也被订完了。这年头,手快有,手慢无。”
我转身走出去,一脚踢翻门口水桶,水泼了一地。我知道这仗打得不会轻,可真没想到会从种子开始卡我。
走到村口的时候,碰上邻家阿姨,她看我脸色难看,问了一句:“怎么了?”
我没隐瞒,把买种被拒的事说了。她咬了咬牙,回屋拿出一袋鸡粪和一小包菜籽。
“我家地小,只买了点自种的,你先拿去撒上,起码不让地空着。”
我一愣,鸡粪味呛得我眼泪都出来了,但手却接得牢牢的。
“谢谢婶。”
“谢啥?你爸那年送我家孩子书读的事,我还记着呢。”
我背着那袋东西往回走,脚下步子沉,却像是心头点了灯。
夜里,我在油灯下一页一页翻父亲的笔记。
第九页上,写着“早春播种时间节点须谨慎,阴雨前翻土,晴后撒肥,再覆膜保温”,下面还画了一个简陋的棚子图样。
我顿时来了劲,第二天一早,去找老钟头借锯子、木条、塑料膜,打算搭个小棚子。
搭棚那天,长嫂站在边上冷眼看我。
“种得出来算你厉害,村里早就认定你这疯女人蹦不了几天。”
我没理她,锤子敲得震天响。
到了晚上,我蹲在苗棚前看了半天。棚里温度比外面暖,我把那包菜籽埋进去的时候,感觉像是在往自己身上种希望。
天快黑时,供销社的送货车从村头过,拉了一车合作社种子,还在广播里播放:“统一播种,统一收成,共建共富。”
我听着那广播,冷笑了一声。
共富?是他们分,我种吗?
那天晚上我躺在柴房里,梦见自己种的苗一夜疯长,整片田绿油油的,父亲站在田头笑,手里端着那本笔记。
他对我说:“记住,命再坏,只要地还在,就有办法过。”
醒来时天还没亮,窗外一片静。我坐起身,从床底翻出那口袋种子,开始一粒一粒地挑拣。
还有七天。
我必须在春耕节前,把苗育出来,把地种上,把户口报上——否则,那块地,将不再属于我。
而我,再没有退路。
3 种子之战
早晨五点,天还没亮,我就起床了。窗子上结了层白霜,柴房里透着冷,屋外地面冻得梆梆响。我裹着军大衣,脚上套着麻袋做的鞋套,手里拿着昨天刚修好的锄头,出门的时候,天边只透着一线灰。
苗棚里有些雾气,我掀开薄膜检查昨晚撒下的种子,几粒已经鼓了肚皮。没发霉,也没死,说明鸡粪拌得对,温度也刚好。我的心里顿时轻了一口气,像压在胸口的石头被人掀开了一角。
我蹲在地头,从父亲留下的那本笔记里找出关于“早春蔬菜育苗”的段落,用铅笔圈了几行字,又抄在随身的笔记本里。这些天我养成了个习惯,白天干活,晚上学习,记笔记、画图、写流程。别人的农技知识是从课堂来的,我的是从土里刨出来的。
快中午时,老钟头来了,带了两条木板、一把铁钉和半袋干稻草。他看见我在修地沟,弯腰就开始帮忙。
“棚要是排水不好,一场雨就白忙。”他低头不多话,手却麻利。
我看了他一眼,没问为什么帮我。这世上不问缘由的善意最可贵。父亲曾说:“一个人是不可能靠自己走完所有路的,能有一双帮你搭把手的手,就是命里的大福气。”
我们忙活到下午,苗棚的排水沟开好了,稻草也铺上了,棚子里一派温暖。我把提前泡好的豆子种下,做一批备用苗。农技书上说,豆类发芽快,能做地温测试用,也能补缺苗。
回屋的路上,村里几个老人坐在祠堂口晒太阳。我路过时,他们的眼神都飘了过来,有人低声说:“晓燕疯了,种这么一块荒地,不知死活。”
我假装没听见,步子更快了。
母亲午睡醒来,咳嗽几声后坐在床边,问我:“今儿有人来看你了,坐门槛那会儿,留了点东西。”
我愣了一下,走到门口,果然在门边发现一只纸袋,里面是一包菜种,还有一张纸,写着:菜籽送你,加油种,不落人后。
没有署名,但我认得出那字迹,是邻村那个卖鸡蛋的姑娘写的。前阵子我帮她解决了卖蛋价格被压的事,她感激得不行,原来记在了心里。
我把菜籽放进屋,把那张纸也留了下来,贴在笔记本的封面上。
晚上下了一场小雨,我披着雨衣,去苗棚检查,灯光一打,看到苗棚边上多了几串小脚印,是孩子们来玩时留下的。我心头一动,第二天一早,我在村口贴了一张纸:每天五点到六点,教孩子种苗、认植物、识种子,免费。
中午回来的时候,有几个妇女在田边等我,说孩子吵着要来学种菜。我把她们领进苗棚,分种子、教点播、讲植物周期,还让他们在竹签上写名,插在自己种的那垄地头。孩子们笑着跑来跑去,叫我“林老师”,叫得我一时都不知怎么接话。
我也笑了,笑得很真。
回屋的时候,刚推门进柴房,就听见有人在敲院门。我走出去,院子口站着个男人,穿着深蓝色棉衣,脚下是泥,手里提着一个布袋。
我眯着眼打量他几秒,脑海里一闪——认出来了。
他叫陆怀东,以前是镇上的技术员,跟我读过初中,后来听说去了省农科所工作。这些年没再见过。
“听说你种地,我过来看看。”他说。
我没说话,伸手接过他递来的袋子,打开一看,竟然是几份蔬菜样本和一包特殊处理的红薯种。
“这是我们实验田退下来的,你可以试试。”
我看着他,不明白他为什么愿意帮我。他只是笑了笑:“当年你爸把我从水沟里救出来,我爸说,他欠你们家的。”
人情这东西,一年不还,十年也不忘。
我收下种子,请他进屋喝水。他没进屋,只说:“这地要是真种出东西了,记得叫我一声,我帮你验收。”
他走后,我蹲在苗棚前,一颗颗地摆弄那些红薯苗。
雨又下起来,砸在薄膜上,哒哒作响,我坐在苗棚边,看着水从地沟流走。灯光下,苗棚里那几粒豆苗已经冒出绿尖。
心里像也冒出什么东西来。
我从袖子里掏出笔,在笔记本上写了一行字:第三天,豆苗发芽,棚温24度,湿度适中,蔬菜种子完好,红薯苗即将试种。
写完这行,我突然抬头,发现远处供销社的大院里灯火通明,几个男人正往仓库里搬运成捆成捆的统一种子包,车上贴着合作社的字样,红得刺眼。
我盯了几秒,心头顿紧。
明面上说不卖种给我,原来是囤着准备批给自己人了。他们想得真周到,一旦春耕节前统一分发,我这样的“野户”,就再没出头的机会。
我一口气提着灯回到棚里,把红薯苗从袋中一颗颗拿出来,仔细检查根茎、节位、生长情况。
我得加快速度。不能再等了。
我的地,要种出来给他们看。我不求他们认同,只要他们没法再假装看不见。
4 棚中希望
棚子搭好了,红薯苗种下去了,孩子们的那几行菜籽也开始冒绿。我以为,日子会慢慢往稳里走。
直到镇供销社的人找上门。
那天中午,太阳大得晃眼,我正蹲在地里检查病苗,一辆黑色小面包车停在地头。两个穿皮鞋的男人下车,带着墨镜、手里拎着文件袋,走到我面前就亮了证件,说是镇里农业合作推进组的。
“你是林晓燕?”
“是。”
“你私自占用村集体土地,未办理备案,已违反村规与合作社协议,根据镇级文件,将限期整改,逾期不从,将依法强制回收。”
我盯着他手里的红头文件,一时间愣住。
“这是我父亲留下的承包地,有村委签字、有土地证复印件。”
“那是十年前的旧制度,现在镇里统一推进土地合作社运营,户均不得独占零散耕地,必须并入集中耕作。”
“你们合作社从不公开招标,不接受自主申请,只收村干部亲戚的地。我自己种,不行吗?”
“种当然可以,但必须通过集体授权。未经备案的一律无效。”
我被堵得哑口无言。他们压根不是来讲理的,是带着结果来的。
他们走后,老钟头来了,看我脸色不对,问了几句,我没说话,直接把红头文件甩给他看。他翻完,脸一沉:“果然开始动手了。”
“我还没报上地块登记,他们就敢直接封?”
“有些人等的就是你种出苗,等你把土松好了、棚搭稳了、肥撒下了,他们接过来直接赚钱。你前头干活,他们后头收成。”
我咬着牙,半天说不出话。
“你爸当年也碰过一次这种事。那时候他们想合并你家那块地搞‘试点经济作物种植’,你爸死活不肯。结果第二年,就被断了种苗供应。”
“那你爸是怎么挺过去的?”
“他没挺过去。”老钟头眼神灰了一瞬,“那年你爸大病了一场,春天刚过,地里全是荒草。我看见他一个人坐在田边,抽了一根烟,第二天就发烧进了医院,没两个月,人就没了。”
我站着没动,风吹过来,浑身凉透。
这片地,是我爸用命守下来的。我不能眼睁睁看它又被人夺走。
我跑去村委找胡建国,办公室冷清,只有他一个人坐着,屋里放着电暖气,他正喝茶,看到我来,懒洋洋地说:“哟,晓燕,有事?”
“你们这是联合镇里想收我的地?”
“不是收,是规范。”
“什么叫规范?你们那合作社三年没分红,账目从不公开,一群人抱着一口锅轮流吃香的,我一个外人进不了圈子就要被踢出去?”
“你要是觉得不公平,可以去镇上告我。”
我知道他说的是真话。他不怕。我去告,也没人理。
我抬头看着墙上那张“全村共富先进单位”的锦旗,觉得刺眼得很。
“你别后悔。”我说完,转身走了。
当晚,我拨通了陆怀东的电话。
“我需要帮忙。”我说。
他听见后只回了四个字:“我来看看。”
第二天一早,他带着笔记本和检测工具来了,一进地头就开始取土样、水样,忙得跟个技术员一样。他翻着我记的育苗笔记,说:“你这红薯苗是正宗抗病品种?”
“我按我爸笔记配的,土壤温度和有机肥都按他方法来。种了五十棵,现在成活四十七。”
“成活率超过九成,说明技术可行。”
“那这些,能证明我有种植技术吗?”
“当然能。”
他把数据拍了照,又扫了几张照片,说:“我会写个报告,提交到镇里农业办。只要你种的是健康品种,方法合理,依法备案不成问题。”
“可镇里根本不给我备案的机会。”
他沉默了一下,说:“那我会申请农业科普示范户,走上面渠道。”
“你这样会得罪他们。”
“得罪就得罪,我来不是替你争口气,我是替你爸还个债。”
我握紧拳头,半晌没说话。
那天晚上,我在苗棚旁点了灯,翻开那本笔记,把所有配种数据重新抄了一遍,旁边写下当天的土壤湿度、棚内温度、光照时长。
我突然明白,只有把技术扎牢,把数据拢紧,才能堵住他们的嘴。我一个女人的声音他们不听,但一页页扎实的数据,他们不能不看。
第三天一早,我扛着笔记和检测样本去了镇里农业站,排了两个小时队,等到中午,才有人搭理我。我把样本和笔记递上,工作人员翻了翻,语气带着迟疑:“你这是谁教的?”
“我爸是农技员,我照着他留下的东西学的,也有实验过程和视频。”
他沉默几秒,点点头:“我们会安排技术员实地核查,审核通过就能挂‘示范农户’名头。”
我低头鞠了个躬,出来的时候天都黑了。
回村时,田边立了一块新牌子,鲜红鲜红的:林晓燕耕地,未登记,责令限期整改,五日内腾退。
我把包往地上一扔,坐下,头靠着牌子,闭上眼。
夜风吹得我眼皮发冷,可我知道,只要我不撤,这块地就还是我的。
就在我盯着那块牌子发呆时,微信跳出一条消息。
陆怀东发来截图:镇农业站初审通过,同意开展“农村妇女自主种植试点”,待下周公示。
我盯着那行字,手心一热,几年来的委屈像一下子找了去处。
我知道,这场仗还远没完,但我已经跨出了第一步。
他们把我当个没人撑的女人,可从今天起,他们得明白,林晓燕不是那么容易踩下去的。
5 风雨育苗
三月初五,雨下了一整天。
我的地里起了水,苗棚外的排水沟已经来不及泄压,靠北边那块土垄塌了一角,几颗苗泡在泥水里,像孩子掉了线的风筝,有气无力地晃着。
我穿着雨衣,在水里跪着把那些苗一颗颗移出来,脚底冷,手更冷,膝盖陷进泥里拔不出来,我就把雨衣脱下来垫着膝盖接着干。
没人帮我,也没人说一句话。村口路过的邻居撑着伞看了一眼,说了一句“又是她”,就走了。
我不怪他们。
这个村子的人,谁都怕事。怕得罪人,怕连累家里,怕站错队。哪怕他们看得出来谁在压谁,也只会劝一句“忍忍吧”。
可我不能忍。我不想再回城里去给人端盘子,更不想让母亲终日窝在床上,靠人接济过日子。
更重要的是,我已经没退路了。
三月初六的凌晨,水退了。
苗虽然泡了水,但抢救得快,活下来的居然还超过一半。我把沾泥的苗清理干净,重新栽到整过的地里,用新铺的稻草小心盖好,手上的皮被泥水泡烂,指甲缝里全是泥,但我一点也不觉得脏,甚至心里还有点骄傲。
第二天一早,镇里的农业办来人了。
这次是两个年轻人,一个戴眼镜的女技术员,一个脸上还带着豆疤的小伙。他们拿着平板、拍照、测温度、问数据,像模像样地走了半圈,最后在我家门口坐下来记录。
女技术员说:“林晓燕,你的棚子符合育苗标准,管理手法规范,初审没问题。接下来你可以申请示范种植点。”
我点点头:“我想扩种三分地,自己育苗、自己销售,不入合作社。”
她没立刻回话,抬头看我:“你不怕他们为难你?”
“怕。”我说,“可我更怕自己再被人管着饭碗过日子。”
她盯着我看了几秒,忽然笑了:“那你准备好文件,我们会按程序走。”
他们走了以后,我坐在院子里,一边喂母亲吃药,一边想着下一步。
可我没想到,镇里批复的第二天,供销社的人就来贴封条。
一张红纸贴在苗棚外面,上面写着:非法搭建,违规经营,即日起暂停使用,配合调查。
我冲出去,直接把那纸撕了。
隔壁王大婶在墙根下看着,小声说:“你这是顶风作案,他们早就想收拾你了。”
“他们敢?”我声音不小,“我手上有批文、有检测、有录像、有证据,他们要真敢动我,明天我就把这事发到县里的公众号上,看谁护着谁!”
那一刻我没想太多,就是心里憋着一股火。村委口口声声说为村民服务,实际上合作社账都不清,三年不分红,谁问就封口;现在我好不容易种出东西,他们反倒说我违规?
那天晚上,我点开了短视频账号。
我注册这个号好几个月了,一直没发内容。今晚我录了第一条。
镜头里,我坐在苗棚前,后面是整整齐齐的菜垄和红薯苗,开场就直说:“我是林晓燕,离婚后一个人回村,靠着父亲留下的笔记种地谋生。现在我种出了苗,却被说是‘非法经营’。我不知道我种的地,到底错在哪。”
我没有哭,也没喊冤,就是把这些天的经历一五一十讲清楚,然后关了手机。
第二天一早,视频爆了。
不是什么几十万播放那种爆,而是全村人都知道了,微信群在转,镇上的人也看见了。
农业站的人火速赶来调查,镇书记打电话叫我去喝茶,供销社的人跑到村里装无辜,说是“误会”。
我坐在会议室里,一字一句地说:“我只想问一句,我种地、卖菜,不靠村里一分钱,为什么会被你们联合打压?是不是因为我不是你们那伙人的亲戚?”
书记脸色挂不住,说会重新调查。
回村那天,村口张榜公布,林晓燕地块正式列入“农村妇女自主种植试点”。
我没高兴多久。
第四天,母亲突然病情恶化。
那天我正准备给苗喷药,母亲一口血吐在枕头上,脸色灰白。我慌了,背着她就往镇医院跑。
急诊医生说是慢性肺病拖太久,必须住院,一天光床位费就是三百,药费另算。
我站在缴费窗口,口袋里只剩八百块,是我这几天攒的。
我打了电话给村干部,说能不能先预支一笔地补。胡建国说:“没有政策。你自己试点种植,村里不担责任。”
我又打给陆怀东。他接了,但那边很吵,他说他正在外地出差,回来再帮我想办法。
我站在医院走廊,听着母亲断断续续的咳声,心里一阵阵发冷。
我知道自己要是不想办法凑钱,这病拖不得。
晚上回村,我坐在苗棚边,盯着那几垄红薯,突然有了主意。
我拿出手机,打开直播按钮,指着田地开始讲。
“这批红薯苗,是我父亲留下配方种出来的,纯有机、无农药、高抗病性,直播价每斤三块,今天前二十单包邮。”
开始没人理。我不放弃,一边讲种植方法,一边念母亲的病情,一边展示育苗过程。
四十分钟后,第一个订单进来了。
一斤红薯苗。
然后是第二个、第三个。
我知道,这事成了。
我的地,第一次,真正在这个村子之外换来了钱。
我不怕苦,也不怕被打压。只要能换来母亲活下去的机会,我什么都能扛。那天夜里,手机通知响了一整晚,订单跳到了五十八单。
我坐在苗棚里,看着手机上的余额,第一次有种说不出的感觉。
心里咯噔一下。
我知道,他们不会就这样放过我了。
6 直播逆袭
订单突破了一百单的时候,是凌晨三点半。
我坐在苗棚里,靠着塑料棚壁打盹,手机不断震动,短视频平台的后台消息一条接一条跳出来,不是留言就是催发货。
评论区里,有人说我是真女人,也有人说我是营销炒作。但看着那些“我妈也是肺病,这苗我买”、“姑娘你真争气”、“我帮你转一转”的留言,我眼眶就泛红了。
母亲还在医院,我这边一刻也不能停。
第二天一早,我拎着提前起挖的一筐红薯苗,亲自送去县里的快递点。来回三十多公里,公交没到那条路,我坐摩托、换三轮,一身泥,一身汗。
快递员看着我蹲在地上用编织袋分装,还拿自己的打包绳递过来,说:“你这是卖啥的?这么多人买。”
“红薯苗,自己种的。”
“你还真行,现在还在卖这个的,不多了。”
我没回话,手上继续忙,动作快得像在捆一根救命绳。
我知道,这不是一单一单的买卖,是我母亲那张病床的钱,是我自己活下去的底气。
回村的时候,村口有人堵我。
三个男人,穿得人模人样,领头的还是胡建国外甥。
“晓燕,你这是搞直播卖货?有营业执照吗?”
我提着空筐,站定:“我卖我地里种的苗,有问题?”
“没问题,只是你别忘了,现在你是试点示范户,一言一行都代表村子。你现在这么卖,一旦出事,镇上怪下来,可是你负责。”
“那你想我怎么办?”
“别这么激动,我们也不是来找茬的。你看这样,我们合作社正打算开直播窗口,你把货交过来,由合作社统一售卖,价格保底,每斤一块五,还给你按劳分红。”
我看着他那张嘴脸,差点笑出声来。
一块五?现在平台上一斤都卖到三块五,还不包邮,他们就想拿一半走人?
“我不卖。”
“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。合作社是镇上的重点项目,你一个人干,最后出事没人保你。”
“那你现在打电话报警,让镇里人来关我直播,看他们是不是敢。”
他脸色变了。
我往前一步,声音压低:“你回去告诉胡建国,我林晓燕,不会交出一根苗。要打压,来明着。别再背后耍手段。”
他们不说话,转身走了,脚步比来时轻了许多。
我知道,这还远远没完。
第三天下午,我接到电话,说有顾客投诉货不对版,平台暂时冻结了我的账号,要求重新提交农产品来源及检测证明。
我第一反应就是被人盯上了。
果然,不出半小时,村微信群里就有人匿名发了一条语音,说我“把外地苗拿来冒充自种”、“吃了国家的试点资源还卖钱谋私”。
那条语音一出来,原本支持我的几位邻居也沉默了。
我没解释,我知道解释没用。
当晚,我让陆怀东帮我约了农业站的技术员,请他们下村做一次公开检测,直播同步。
三天后,直播如约进行。
我穿着雨靴,戴着手套,站在田地中央,一锄头一锄头把红薯苗从地里翻出来,技术员当场检测样本成分、记录泥土酸碱值、比对品种编号。
整个过程一气呵成,连麦的评论刷屏。
“真种的。”“这才是农村人该有的样子。”“打脸来得太快了。”
我没说一句多余的话,只在最后望向镜头:“我是林晓燕,我不是要出名,我只是想保住一块地、救我妈一条命。谢谢你们愿意相信我。”
直播结束的时候,我账号恢复了,销售通道也重新开放。
那晚,我接到一个陌生电话。
“林晓燕小姐,我们是‘新农人计划’项目组,看到你的直播,非常认可你的模式与产品,希望和你合作。”
“你们要我入驻平台?”
“不,我们想以你为原型,做一个农村女性逆袭主题的短纪录片,拍你和这片地的故事。”
我拿着手机站在田埂上,晚风拂过,远处苗棚的灯微微亮着,一群虫子在草间叫得正欢。
我没立刻答应。
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。
曝光更大,机会更多,但也更容易成为那些人眼中的“钉子户”、“不安分”。
我得想清楚。
那晚回到家,母亲还在床上半躺着,眼角有点湿,我给她擦了擦,她声音哑哑地说:“丫头,你别拼太狠了,命是你的,地不是。”
我握着她的手,心里翻涌。
是啊,地不是命。但它是一条命活下去的机会。
半夜,我重新打开手机,发了一条更新。
“你们想看我怎么种出这片地,我就种给你们看。你们想看一个人怎么翻身,我就给你们看清楚。”
第二天一早,我把这片地命了个名,牌子立在苗棚前。
三个字——“还命田”。
风一吹,牌子晃了晃,我站在后面,没动。眼睛却越来越亮。
7 还命田
春耕节当天,我一早就起了。
屋后山梁上刚起雾,我就站在“还命田”前,拎着一桶水一桶肥,一锄一锄翻着泥,像是翻着我这几个月的命。
苗棚已经拆了大半,剩下几块膜还没收。新栽下去的红薯苗精神十足,几乎不用扶,就自己在风里立住了腰。
村口的喇叭早就响起来了。
“各户注意,春耕节当天,全村在广场集合,参与统一授牌仪式和直播示范推介,请试点户提前准备好发言稿……”
我合上水桶,站直腰,身后背着那个泥点子沾满的红布包,里面是我打印好的技术笔记、育苗数据和这一季的销售账单。
今天,我得去领奖。
我知道这代表什么。不是面子,而是从今天开始,我可以堂堂正正站在这村子中间,说一句:“这地,是我种出来的。”
八点,村委广场上人满为患。电视台摄像机已经立好,农业站的技术员站在一边,拿着一叠材料。镇长来了,供销社也派了人。
台下有人窃窃私语:“就是她,晓燕,那个回村种地的离婚女人。”
“你没看她视频?一场直播卖出几百单,供销社都没她销量高。”
我站在人群最后,没说话。
直到广播里点到我的名字:“林晓燕,农村妇女自主种植试点代表,请上台。”
我走上去,脚下每一步都踩在铺好的红地毯上,但我知道,我走的是土路,一步步从地头、从泥塘、从粪堆上踩出来的。
台下安静了几秒。
我拿起话筒,嗓子发干,却一句没漏。
“我是林晓燕,离婚后回村,一个人种了这片‘还命田’。它没有给我带来多少钱,但它给了我一点脸面,一口饭和一条命。”
“我不是能说会道的人,我只知道这地是我父亲留的,我得把它种下去,不然我不甘心。”
“有人说我是不合群的,是刺头,是不识好歹。可我只想问一句,如果我们连自己的地都保不住,还怎么谈共富?”
没人打断我。
我看见镇长点了点头,又看见供销社的代表抿了口茶,没说话。
农业站技术员在后面鼓掌,我听得出来,那掌声是真心的。
发奖的时候,我接过那块牌子——“2023年度优秀示范农户”,红底金字,沉甸甸的,和我这些月背过的粪袋一样重。
我没立刻回家,而是绕到村尾的另一块地头。
那块地以前是合作社种水稻的,今年因为收益不好,荒了下来。
我站在地头看了几分钟,然后拨通了农业站的电话。
“喂,我想申请这块地的承包权。”
“你还要种?”
“我不是要种,我是要养。”
“养?”
“我想搞一块水生作物区,试试藕和莲子。”
对面沉默了一会儿,说:“行,我给你递申请。”
挂了电话,我心里像过了一场雨。
我不是不怕累,也不是不怕人说闲话,但我知道,我得一直往前走。因为我不是为了翻身,我是为了不再趴下。
那天下午,我回家,母亲正靠在床边,阳光打在她脸上,整个人安静得像一幅画。
她看着我,眼神有些迷糊:“你今天去领奖了?”
“去了。”我坐在她旁边,拿出那块牌子放到她手边,“你摸摸看,沉不沉。”
她用手指轻轻碰了一下,然后笑了。
“你爸啊,要是知道你干成了,肯定乐坏了。”
我也笑了,鼻子一酸。
我没哭,只是把那块牌子摆在床头,然后低头脱鞋,像小时候一样,躺在她身边。
“妈,以后我们不再求谁了。”
她没说话,只是手一点点地握住我。
黄昏的时候,手机跳出消息,是平台那边发来的邀请函。
“林晓燕女士,诚邀您成为‘百村兴农计划’公益顾问,可带货、可讲课、可签约……”
我没立刻回。
我把手机放一边,走到“还命田”前,看着那牌子在风里晃,眼前却仿佛看见父亲蹲在田埂边,点着烟,冲我笑。
我知道他在说:“种得好。”
我抬起手,拍了拍裤腿上的泥巴。
这一仗,我赢了。赢得不多,但够我站着走下去。
远处有麻雀飞起来,落在电线上,吱吱叫着。我背着光站在田头,影子落在整齐的苗垄之间,一动不动。
这是我的田,我的命,我的路。
我已经踩实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