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晋乾元十二年春,苏绣名坊“锦绣阁”的檀木大门被砸得哐哐响。
沈伯庸举着族老签的“代掌文书”,身后跟着三个扛着箱笼的伙计:“长房无男丁,这祖产该归族里!”病弱的绣娘沈绣清扶着门框,指腹轻轻抚过案上半幅未绣完的“活鲤跃缎”——三日前郡王府的暗卫,刚往她袖中塞了块刻着“寿”字的玉牌。
“堂伯且慢。”她掀起绣绷下的锦缎,露出半卷未干的墨笔订单,“郡王妃要的‘百蝶朝寿’,绣坊接了。十日后若交不出,我亲自把地契捧到您跟前。”
沈伯庸的算盘珠子卡在喉咙里——他早听说这庶女十二岁能绣“活鲤跃缎”,却不知她前日在茶棚听来的“郡王爷属蝶”的忌讳,早被她绣进了花样里。
而院角那道阴影里,宋彦昭攥着未拆封的乡试落榜信,盯着妹妹挺直的脊背,指节捏得发白:“女子掌家坏我气运……”
可他袖中,还收着她昨夜塞的绣帕——并蒂莲下藏着一行细如蚊足的字:“兄台的墨宝,我攒着裱成中堂呢。”
第1章 寒针挑破残梦
青石板被晨雾浸得发潮时,锦绣阁的红漆大门被踹出震天响。
“沈承安那老东西死了,债可没死!”
四个青布短打的壮汉撞开门槛,为首的牙人踢翻供桌,三牲祭品滚了一地。
沈绣清扶着母亲的手顿在半空——供桌上父亲的牌位正摇摇欲坠,檀香在穿堂风里打旋,混着苏姨娘急促的咳嗽。
“今日是亡父头七。”她松开母亲汗湿的手,跪直身子。
素麻孝衣扫过满地狼藉,声音轻得像落在绣绷上的绣针,“各位通融半日,日落前我备茶赔礼。”
牙人嗤笑,刀尖挑起她鬓边孝带:“通融?
三千贯利钱滚了三个月,你拿什么赔?“他反手拍在供桌上,牌位”砰“地砸在她脚边,”十日后不还钱,这破绣坊连块砖都归我!“
苏姨娘突然剧烈咳嗽,帕子掩住嘴,指节白得发颤。
沈绣清弯腰拾起牌位,指尖触到冰凉的檀木,忽然瞥见廊下缩着的小桃。
她冲那丫头使了个眼色——小桃是前院杂役,最会抄近路去郡王府。
“宋公子回来了!”
门帘被撞开的声响惊得众人抬头。
宋彦昭踉跄着跨进门槛,月白衫子沾着酒渍,腰间玉佩撞在门框上叮当作响。
他扫见满室狼藉,目光陡然刺向沈绣清:“你又在作什么妖?”
“大哥。”沈绣清起身,孝带垂在胸前,“是催债的。”
“催债?”宋彦昭踹开脚边的供盘,“上个月你接外单抛头露面,上个月我乡试落榜;前日你跟牙人说话,前日我策论被批‘浮于表面’!”他抓起案上茶盏摔得粉碎,“女子就该守在绣房,你偏要抛头露脸坏我气运!”
牙人摸着刀笑:“宋公子这是要替妹妹还钱?”
“还什么钱!”宋彦昭甩袖指向沈伯庸刚送来的帖子,“锦绣阁是沈家祖业,本该由族中掌事!”他转身揪住沈绣清的手腕,“明日就把钥匙交给伯庸伯,省得你再...”
“大哥若真想重振门楣。”沈绣清抽回手,腕上红痕若隐若现,“不妨助我十日。”
宋彦昭的话卡在喉咙里。
他盯着妹妹眼底的青黑——那是守了七夜灵堂的颜色,忽然松开手后退两步,酒气混着烦躁涌上来:“你...你莫要胡来。”
“绣清侄女。”
沈伯庸的声音像片阴云罩下来。
他捻着三缕灰须跨进门槛,目光扫过满地狼藉,摇头叹气:“长房无男丁,锦绣阁总该有个妥当人管着。”他拍拍宋彦昭的肩,“彦昭虽说是我侄子,到底要读书应考,这账房钥匙...”
“伯庸伯要看账?”沈绣清从袖中摸出个布包,账本摊开在案上时,故意有页纸滑出来。
沈伯庸眯眼凑近——那页纸上画着簇新的纹样,“郡王府寿礼”五个字力透纸背。
他喉结动了动,指尖蹭过纹样上金线的痕迹,忽然笑出满脸褶子:“急什么?
绣清侄女年纪虽小,倒也有几分本事。“他冲牙人挥挥手,”这债...再宽限十日。“
牙人挑眉:“沈掌事说的?”
“我沈伯庸保的。”沈伯庸拍着胸脯,目光又黏在那页纹样上,“十日后若还不上,我替沈家担着。”
月上檐角时,苏姨娘的咳嗽声惊醒了沈绣清。
她掀开被子,见母亲倚在床头,手里攥着本泛黄的绣谱。
烛火映得苏姨娘的脸像张薄纸,指腹摩挲着绣谱封皮:“你爹走前...说这是‘百鸟朝凤’的秘诀。”
“娘?”沈绣清握住那只冰凉的手。
“针脚要密,人心要诚。”苏姨娘将绣谱塞进她怀里,咳得直不起腰,“你爹说...这世上没有绣不活的鸟,只有...绣不活的人。”
绣谱里滑出张纸条,是父亲的字迹:“清儿收,万难时用。”
第二日卯时三刻,郡王府的朱漆马车停在锦绣阁前。
采办张管事掀帘时,正见沈绣清坐在廊下绣绷前。
她捏着根细若蚊足的金线,针尖在素缎上轻点——不过半柱香,一条金鲤已活灵活现,尾鳍仿佛要扫破绸缎游出来。
“好个‘活鲤跃缎’!”张管事凑过去,看得眼睛发亮,“早闻沈师傅有这手绝活儿,今日总算见着了!”
沈绣清收针,素缎上的金鲤在晨光里泛着鳞光:“小女想接郡王爷的寿礼。”她展开随身带的绣样,“春山万壑图,十日可成。”
“十日?”张管事倒抽口凉气,“这等巨幅绣屏,就是宫里绣娘也得月余!”
“小女愿立文书。”沈绣清从袖中摸出父亲留下的纸条,“若误了吉时,锦绣阁连砖带瓦赔给郡王府。”
张管事盯着她眼底的光,忽然笑了:“我信你。”他招手让随从捧来锦盒,“这是三百贯订金,十日后来取绣屏。”
牙人挤在人群里,刀把捏得泛白。
沈伯庸扒着门框,盯着那锦盒里的银锭,手指抠得门框直响。
宋彦昭站在廊下,望着妹妹挺直的背影,喉结动了动,终究没说话。
沈绣清捧着锦盒转身,目光扫过绣坊里二十来个绣娘——她们正扒着窗看,眼里的光比金鲤的鳞还要亮。
她摸了摸怀里的绣谱,声音不大,却像根针戳破了晨雾:
“明日起,全坊绣娘留院。”她掀开锦盒,银锭相撞的脆响惊飞了檐角麻雀,“绣春山万壑的,每人加五贯月钱;绣得最好的,另赏十贯。”
满院寂静。不知谁先抹了把脸,接着是此起彼伏的抽噎。
“都去领绣线。”沈绣清把锦盒交给小桃,“丑时三刻,我要见第一幅样稿。”
夜风吹起她的裙角。
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,“咚——”敲破了锦绣阁十年未有的生机。
第2章 线里藏风雷
卯时四刻,沈绣清站在绣坊中央的老榆树下。
二十七个绣娘围过来,粗布围裙上还沾着隔夜的线头。
“春山万壑分五块。”她展开半人高的绣样,指尖点在第一处,“王婶子,你最会绣层叠山峦,前峰交给你。”
王婶子搓着起茧的手:“可这...要赶在十日内?”
“每块单独绣,最后拼合。”沈绣清又指第二处,“陈阿姊的云纹最柔,中峰云雾归你。
李婉儿——“她转向扎着双髻的小丫头,”你记性好,每日辰时、申时各跑一圈,记清每处针法。“
李婉儿眼睛亮了:“我定把婶子们的针脚记成账!”
人群里传来抽气声。
从前掌事是沈老爷,如今换了十五岁的庶女,可她点的名字,竟分毫不差每个绣娘的绝活。
宋彦昭倚在廊柱上,手指摩挲着腰间的玉坠。
那是母亲留下的,刻着“彦昭”二字。
他盯着妹妹发顶的银簪——是父亲去年送的,“清儿手巧,该戴点亮的”。
“女子管绣坊,成何体统。”他低哼一声,抬脚往账房走,却被案上的绣样绊住。
素缎边角,云纹里藏着极细的金线。
他凑近,指甲挑开云尾,四个小字露出来:“锦绣永昌”。
是父亲的笔迹。
十年前雪夜,他蹲在暖阁看父亲绣“松鹤延年”。
父亲揉着他冻红的手:“等昭儿中了举人,爹绣个更大的,把‘锦绣阁’三个字绣进云里。”
“昭儿要考状元。”小宋彦昭仰着脸,“到时候让锦绣阁的绣品,铺满金銮殿。”
父亲的笑声混着炭盆的噼啪声,烫得他眼眶发疼。
“小姐。”周管事佝偻着背闪进内室,手里攥着皱巴巴的账本,“沈伯庸昨日找了城西张记布庄,说要断咱们的丝线。”
沈绣清正在理金线,指尖顿了顿:“他知道咱们接了郡王府的活?”
“张记的二掌柜是他表外甥。”周管事压低声音,“今早我去问,说十日内的丝线都被‘贵人’包了。”
沈绣清把金线圈收进檀木匣:“备车。”
未时三刻,张记布庄的门帘被掀起。
沈绣清把三百贯银票拍在柜上:“我要你十日内的所有丝线。”
掌柜的盯着银票上的朱印,眼皮直跳:“可...可那位爷说...”
“我再加五十贯。”沈绣清从袖中摸出郡王府的腰牌,“且锦绣阁日后采买,都走张记。”
掌柜的喉结动了动。腰牌上“郡”字的烫金,比阳光还刺眼。
“小的这就去库房点货!”
沈伯庸蹲在布庄后巷,咬碎了半块芝麻饼。
远远看见锦绣阁的马车驶离,他踹了脚墙根的瓦罐:“臭丫头!”
第三日傍晚,绣房里的绷架支了五排。
沈绣清捏着李婉儿记的针法本,忽然停在“雪岭飞鸿”那页。
“霜蓝线?”她翻遍所有线筐,“全城只有西市刘记有。”
周管事吸了口冷气:“刘记...是沈伯庸的远房侄子开的。”
月光爬上绣楼时,沈绣清站在刘记门口。
门匾“瑞锦”二字被虫蛀了一角,露出底下“伯庸”的刻痕。
“我要三尺霜蓝线。”她对掌柜说。
“早卖完了。”掌柜低头拨算盘。
沈绣清解下随身的绣绷:“我用一针‘冰蝶穿花’换。”
银针在素绢上飞。
半柱香后,一只蓝蝶停在花瓣上,翅膀边缘泛着霜色,仿佛下一刻就要振翅。
掌柜的凑近些,发现蝶翼上的绒毛是用十二种蓝线混绣的,针脚细得能穿过绣花针鼻。
“这...这是‘千丝引’?”他声音发颤,“当年沈老爷给皇后绣凤袍,用的就是这针法!”
沈绣清收针:“换三尺霜蓝线,如何?”
掌柜的抹了把汗,转身从后柜捧出个锦盒:“小的这就给您拿最好的。”
第五日深夜,宋彦昭提着灯笼路过绣房。
窗纸上映着个瘦长的影子,正伏在绷架前。
他推开门,绣绷上的“雪岭飞鸿”已绣了大半。
沈绣清的指尖渗着血,在素缎上洇出小红点,却仍捏着针。
“你疯了?”他冲过去抓住她的手。
沈绣清抬头笑:“快了,再补几针雁尾。”
宋彦昭看着她眼下的青影,喉咙发紧。
母亲临终前,攥着他的手说:“昭儿,你妹妹的针脚里,有锦绣阁的魂。”
“我...能帮你什么?”他声音发哑。
沈绣清抽回手,把账册推过去:“帮我看着,别让人改了绣娘的工钱。”
宋彦昭翻开账册,第一页写着:“王婶子山峦绣,五贯;陈阿姊云纹,五贯...”字迹工整,每个名字旁都画着小绣样。
更夫敲过三更,绣房里飘起煮姜汤的香气。
宋彦昭守在账桌前,忽然听见后窗传来轻响。
他抬头,月光把窗纸照得透亮。
有个黑影闪过,像片被风卷起的碎布。
沈绣清揉了揉眼,继续补雁尾的针脚。
她没注意到,绣屏右下角的“翠竹映月”处,一根丝线正轻轻晃动——线头被人割断了半寸。
第3章 针尖上走火
第五日天刚擦亮,李婉儿的哭嚎撞开绣房木门。
沈绣清正用帕子裹指尖血痕,抬头便见那幅“雪岭飞鸿”歪在绷架上——右下角“翠竹映月”处,绣线被扯得乱如麻团,几片竹叶只剩半拉轮廓,断线头还挂着半枚剪子齿痕。
“昨儿后半夜我打了个盹!”李婉儿跪在地,眼泪砸在青砖缝里,“门闩插得死紧,窗纸也没破,谁能...”
沈绣清弯腰捡起一截碎线。
线尾打着细结,是绣坊惯用的“回针”收法。
她捏着线头对着光:“这剪子不快,剪了三次才断。”手指划过断口,“左手使剪的人。”
宋彦昭攥着账册冲进来,额角青筋跳:“查守夜的!
把前院扫院的老张头、灶房的王婶子全叫过来!“
“哥。”沈绣清按住他手腕,“要毁绣品早该连夜烧了,留这乱线头,是要让咱们急。”她从袖中摸出个纸包,抖出几缕霜蓝线,“昨儿刘记换的线里,掺了半绞假的。
染得像,可烧了有焦糊味——刘掌柜的手,不敢。“
宋彦昭盯着那线,后槽牙咬得咯咯响:“沈伯庸。”
“所以他要的不是毁绣屏。”沈绣清把碎线收进铜匣,“是要让绣娘们慌,让郡王府的人听说咱们出乱子。”她转身对李婉儿道:“去前厅说,我要在绣屏背面加绣‘锦绣阁主沈绣清敬献’,明儿晌午前必须备齐金线。”
李婉儿抹了把泪:“是!”
“等等。”沈绣清叫住她,“声音大些。”
当夜,绣房烛火灭得比往日早。
宋彦昭缩在门后梁上,手里攥着根顶门杠。
月到中天时,窗棂“咔”地轻响——有人用薄铁片挑开了窗栓。
黑影溜进来,直奔绷架。
宋彦昭屏住呼吸,看那人摸出剪子就要往绣屏上戳,猛跳下来一杠子砸在对方手腕。
剪子“当啷”落地,黑影疼得蜷成虾米。
“账房的赵二?”李婉儿举着灯笼冲进来,“你不是说老家捎信说你娘病了,昨儿告假?”
赵二额头渗汗,嘴硬:“我...我来取账本!”
沈绣清从里屋走出来,手里举着个印泥盒:“你裤腰里鼓囊囊的是啥?”
赵二脸色煞白。
宋彦昭扯出他腰间的布包,打开是枚青檀木印——“伯庸”二字刻得歪歪扭扭,正是沈伯庸常用的私印。
次日晌午,沈伯庸晃着八字步跨进绣坊。“听说抓了贼?”他瞥一眼缩在角落的赵二,“我这远房侄子最实诚,莫不是你们屈打成招?”
“实诚人会揣着您的印?”宋彦昭把印拍在桌上,震得茶盏跳起来,“您口口声声说护着锦绣阁,倒让自家亲戚来拆台?”
沈伯庸脸皮抽搐,手指戳向宋彦昭:“你个读书的,懂什么家业?”
“我懂。”宋彦昭挡在沈绣清身前,“我妹熬了五夜没合眼,绣娘的工钱分文没少,这才是家业。”他指着赵二道:“要送官还是私了,您选。”
沈伯庸踹翻条凳,踉跄着往外走:“好!好!你们等着——”
第九日黄昏,沈绣清的银针穿过最后一缕金线。“雪岭飞鸿”在夕阳下泛着光:山峦叠翠处似有云雾流动,雁群振翅时尾羽带起风,连被破坏的“翠竹映月”都补得更精神,新绣的竹叶上凝着露珠,像是要滴下来。
郡王府采办盯着绣屏,喉结动了动:“沈姑娘这手...当真是针走阴阳。”他掏出银钱袋拍在桌上,“王爷看了定要欢喜。
再加两幅’松鹤延年‘,工期照旧。“
沈绣清摸着绣屏上的“锦绣阁主”字样,轻声道:“爹,锦绣阁还在。”
宋彦昭站在她身后,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发丝。
他的指尖扫过绣绷边角,那里还留着她熬夜时蹭上的血渍,却比任何金漆都亮。
第十日清晨,门房的锣声惊飞了檐下麻雀。“沈姑娘!
郡王府的马车停在前街!“他喘着气跑进来,”车帘子掀开条缝,我瞅见里面堆着红绸裹的木箱子——“
沈绣清低头抚平裙角褶皱。窗外的玉兰正抽新芽,嫩得能掐出水来。
第4章 绣屏后藏刀
第十日清晨的锣声撞碎了绣坊的晨雾。
门房老张跑得鞋跟都翻了,扶着门框直喘气:“沈姑娘!
郡王府的车停在前街,红绸箱子摞了半车!“
沈绣清刚给母亲换完药,手还沾着药渍。
她撩起裙摆往外走,宋彦昭从后院迎过来,袖角还沾着绣绷上的金线:“我跟你去。”
马车停在青石板路上,朱漆辕杆泛着油光。
车帘掀开时,先露出半只鎏金护甲,接着是位穿深青锦缎的老妇人——赵嬷嬷。
她眼角的笑纹堆得像朵菊花,说话却带刺:“沈姑娘好手段,十日光景就把’雪岭飞鸿‘绣得活了。
王妃念着郡王寿辰,遣我来瞧瞧真假。“
沈绣清福身:“嬷嬷请进。”她能听见自己心跳撞着肋骨,昨日郡王府采办刚夸过绣品,今日突然派人查验,绝非寻常。
赵嬷嬷的目光扫过堂中绣屏,在“雪岭飞鸿”前停住。
她伸出食指,指甲尖轻轻划过飞瀑处的针脚:“这线走得蹊跷。
苏绣讲究平齐细密,你这飞瀑倒像......“
“活水引丝。”沈绣清接口,“为了让流水有冲劲儿,我把丝线浸了茶汁再绷,针脚分三叠走。”她顿了顿,“嬷嬷若觉得眼熟,或许是在故去的定北侯夫人绣屏上见过?
当年夫人最喜流水,我爹曾给她补过半幅《寒江独钓》。“
赵嬷嬷的手指猛地缩回去。
定北侯夫人是王妃的姑母,三年前病逝时,王妃在灵前哭晕过三次。
她盯着沈绣清的眼睛看了片刻,忽然笑了:“沈姑娘好记性。”
午后,赵嬷嬷叩了叩茶盏:“王府采办说预付了三百贯,老身想看看账册。”
周管事抱着账册进来时,沈绣清瞥见他袖口露出半截红笺——那是她昨夜夹进去的,上面写着“郡王府预付三百贯,收讫人沈绣清”,墨迹还带着薄荷香。
赵嬷嬷翻得很慢,每一页都对着光看。
翻到第三本时,红笺“刷”地滑落。
她拾起来扫了眼,指尖在“沈绣清”三个字上按了按,又原样夹回去:“账目清楚。”
暮色漫进窗棂时,赵嬷嬷把宋彦昭叫到偏厅。
沈绣清站在廊下,能看见窗纸上两个晃动的影子。
“宋公子,”赵嬷嬷的声音飘出来,“锦绣阁是百年老号,当真要让个庶女撑着?”
宋彦昭的影子顿了顿。
沈绣清攥紧帕子——他从前最恨“女子当家”四个字,昨日还为赵二的事跟伯庸叔吵得面红。
“舍妹十二岁能绣’活鲤跃缎‘,”宋彦昭的声音突然清亮,“我考乡试那三年,她在绣绷前坐了三千个日夜。”他停了停,“我娘咽气前拉着我的手说,’要护着你妹子‘。
如今锦绣阁还在,全是她的功劳。“
窗纸后的影子静了静,赵嬷嬷的声音软下来:“老身知道了。”
夜漏三更,沈绣清和宋彦昭在书房对坐。
烛火跳了跳,把宋彦昭脸上的青黑照得更明显——他这十日替她守了三夜绣坊。
“赵嬷嬷查绣纹,问定北侯夫人,”沈绣清拨了拨灯芯,“定北侯一脉跟郡王一系,当年在立太子的事上不对付。”
宋彦昭握紧茶盏:“她查账时盯着你的名字看,又问我女子当家......”
“王妃怕郡王爷收了绣品,被政敌指摘跟商户走得太近。”沈绣清的声音轻得像针脚,“我们是棋子,可棋子若能绣出一线生机......”
话没说完,窗外传来瓦片碎裂声。
宋彦昭抄起书案上的镇纸冲出去,沈绣清紧跟在后。
月亮被云遮住半边,院角那株老梅树的枝桠间,垂着半截黑布——像是夜行人匆忙中扯断的。
宋彦昭捡起来,布角绣着朵极小的并蒂莲。
沈绣清认得这针法——是前日被她赶走的堂伯家的绣娘用的。
“明日送绣品去郡王府。”沈绣清把黑布收进袖中,“得让王爷亲自看看,这绣屏上的每根线,都绣着锦绣阁的底气。”
宋彦昭望着她,月光漏进窗棂,在她发间那支银簪上跳了跳。
那支簪子是他昨日用卖旧书的钱买的,说要替她别住被风吹乱的发丝。
窗外,玉兰的新芽在夜色里泛着青,像要顶破最后一层寒。
第5章 寒线织暖阳
第二日卯时三刻,沈绣清的银簪尖刚触到鬓角,院外就传来宋彦昭的叩门声:“绣清,车到了。”
她掀起门帘,见沈伯庸正站在青布车旁搓手,玄色直裰上沾着星点茶渍——分明是天没亮就来等了。
“伯庸叔早。”沈绣清垂眸,袖中那截带并蒂莲的黑布蹭着掌心。
昨夜她蹲在梅树下翻找,在树根缝里抠出半页皱纸,墨迹未干的“侧妃”二字还带着水痕。
郡王府的门槛比绣坊高半尺。
赵嬷嬷引着众人穿过抄手游廊时,沈绣清数了数青石板——十七块,和昨日查账时走的步数分毫不差。
内厅门帘一挑,沈绣清抬眼。
檀香里立着个青衫男子,广袖垂落如瀑,正低头看她们抬进来的绣屏。
“雪岭飞鸿。”男子转身,眉峰如刃,“这羽翅的针脚,正着绣七针,反着挑三针,是‘阴阳针’?”
沈绣清喉结动了动。
“是。”她声音轻,“雪后飞鸿急,翅尖沾薄雪,正着绣显厚重,反着挑透清光。”
“好个‘针走阴阳’。”男子笑了,“本世子萧景瑜,见过沈姑娘。”
赵嬷嬷突然插话:“世子,这绣品……”
“赵嬷嬷。”萧景瑜打断她,“昨夜潜入锦绣阁的人,可是你派的?”
沈绣清攥紧袖口。
赵嬷嬷的脸白得像裱过的纸:“奴婢、奴婢是怕绣品有假……”
“假?”宋彦昭跨前一步,“昨夜有人翻我们院墙,扯下的黑布角绣着并蒂莲——伯庸叔家绣娘的活计。”他转向沈伯庸,“叔,您说要替我们撑场面,怎么连王府的人都听您调遣?”
沈伯庸后退半步,撞翻了茶案。
青瓷盏“哐当”碎在地上。
“我、我是怕绣坊被外姓人占了……”
“外姓?”沈绣清取出袖中半页纸,“这是您写给侧妃的信,说‘锦绣阁若倒,愿献百年绣谱换个管库的差’。”
沈伯庸的汗顺着下巴滴在信上,晕开“绣谱”两个字。
萧景瑜对侍卫点头:“带下去。”
宋彦昭盯着沈伯庸被拖走的背影,喉结动了动:“绣清,我……”
“大哥。”沈绣清摸了摸发间银簪,“你昨日说要替我别住发丝,今日这簪子,我戴着。”
萧景瑜将金匾递给沈绣清时,檀香绕着“郡王府御用绣坊”七个字打转。
“沈姑娘,”他说,“这匾不是赏绣品,是赏你绣的人心。”
三日后,锦绣阁的红漆门楣上挂起金匾。
李婉儿搬着账本撞进来:“阿姐,王记绸缎庄的人送了三匹湖绸,说要订二十套喜服!”
宋彦昭从里间出来,手里捧着《春秋》。
他从前最恨这书,说“之乎者也”挣不来饭钱。
此刻书页翻得轻,像怕惊着绣架上的新蝶:“绣清,我今日去了学馆,先生说我从前的策论……尚可补救。”
沈绣清低头绣着“春山万壑”,针脚在青缎上洇出雾气。
“大哥若想读书,我每日替你留半盏灯。”
“好。”宋彦昭应得轻,伸手替她理了理被穿堂风掀起的碎发,“等你绣完这春山,我该去考秋闱了。”
门环突然“咔嗒”一响。
李婉儿跑出去,又探进头来:“阿姐,门外有个穿墨绿裙的妇人,说找‘针走阴阳’的沈绣娘。”
沈绣清的针停在半空。
墨绿裙……她想起母亲从前最爱的颜色,可母亲的旧衣早当了。
“她说什么?”宋彦昭问。
“她说,”李婉儿挠了挠头,“‘十年前,我在扬州绣坊见过活鲤跃缎’。”
第6章 绣骨缝情深
第三日未时三刻,锦绣阁的红漆门被叩响三声。
李婉儿刚擦完金匾上的晨露,转身见个穿玄色锦袍的老者立在阶下,手里捧个乌木匣。
“找沈绣娘。”老者声音像浸过茶的砂纸,“十年前与令尊在京城‘玉绣阁’喝过茶。”
沈绣清正替母亲换药,药碗“当啷”碰在桌沿。
苏氏咳得蜷成虾米,帕子上洇着星星点点的红。
“娘你歇着。”她把被子掖紧,转身往外走。
老者已在堂屋坐下,乌木匣搁在茶案上。
“林远山。”他推过张褪色名帖,“当年承安兄说‘若有日锦绣阁难了,持此帖找我’。”
匣盖掀开时,沈绣清的指甲掐进掌心。
泛黄绢帛上,半只凤凰正引颈欲鸣,尾羽用赤金捻线盘成,在光下泛着暗芒——正是父亲临终前攥着她的手,念叨了七遍的“百鸟朝凤残卷”。
“他只绣到凤爪下的牡丹。”林远山指了指绢帛右下角,“说要等嫡女及笄时补上凤首。”
里间突然传来闷咳。苏氏的帕子上多了块血渍,像朵开败的红梅。
林远山搭过脉,摇头:“夫人肺疾入了根,需长白山百年野山参吊气。”
沈绣清攥紧帕子。
前月刚当掉母亲最后一支银簪换药钱,哪来的钱买野山参?
“绣清。”苏氏拉她的手,指腹蹭过她掌纹,“你爹走时说,锦绣阁的骨不是绣谱……是你。”
林远山突然敲了敲乌木匣:“我在京城有二十家绣庄,可替锦绣阁接贵胄订单。”他抬眼,“但得用‘百鸟朝凤’做招牌。”
沈绣清没应声。她起身往绣坊后堂走,林远山跟着。
李婉儿正伏在绷前绣锦鲤。
银针挑动,红鲤的鳞片随着光线流转,尾鳍像是要扫过缎面。
“这是‘活鲤跃缎’。”林远山凑过去,呼吸都轻了,“当年承安兄说,能绣出这活物的,才是真绣娘。”
“锦绣阁的招牌,是活的针脚。”沈绣清摸了摸李婉儿的发顶,“不是死的名字。”
林远山突然笑出了声。
他从怀里掏出叠地契拍在案上:“荣亲王府要订百套寿服,我分三成利润。”他指了指残卷,“这东西,送你。”
宋彦昭抱着书从偏房出来。
他近日总往学馆跑,月白衫子袖口沾着墨点。
“我明日去应秋闱。”他把本蓝布账簿塞给沈绣清,“账上有三百贯,留着给娘抓药。”
沈绣清翻开账簿,里页夹着张纸,墨迹未干:“若高中,为你争绣娘封号;若不成,归来助你绣遍江南。”
她鼻子发酸,却笑着点头:“我每日留半盏灯。”
冬雪化尽时,锦绣阁门口停了八顶绿呢小轿。
沈绣清站在绣架前,看李婉儿教新学徒配线。
红的、青的、金的线团滚了满地,像落了一屋子春。
“阿姐!”李婉儿举着张帖子跑过来,“林掌柜说,户部侍郎家要订……”
“先收着。”沈绣清摸了摸发间银簪——那是大哥走前替她别上的,“等大哥的信到了再说。”
窗外桃花开了,粉瓣落在“郡王府御用”的金匾上,像给金字绣了道花边。
门环又响了。
李婉儿跑出去,片刻探进头:“阿姐,昨日那个墨绿裙的妇人又来了,说……说要见‘针走阴阳’的沈绣娘。”
第7章 金线牵暗潮
李婉儿的声音刚落,沈绣清便放下手里的绣绷。
她替母亲掖了掖被角,转身往堂屋走。
墨绿裙的妇人正立在门槛前,手里攥着个锦盒。
见她过来,福了福身:“沈姑娘,老身赵嬷嬷,郡王府的。”
沈绣清眉梢微动。
郡王府的人?
前月替郡王妃绣的寿帕得了赏,难道又有新差?
赵嬷嬷打开锦盒,露出半幅绣样:“王妃瞧中你‘针走阴阳’的本事,想订幅‘百子千孙’屏风。”她指尖划过绣样上的孩童,“但得等月中。”
沈绣清应下,送赵嬷嬷出门时,正见林掌柜的马车停在巷口。
“绣清!”林远山掀开车帘,怀里抱着个红绸包裹,“韩侍郎家的订单来了!”
李婉儿搬来木凳,林远山坐定,掏出张帖子拍在桌上:“韩家要幅‘龙凤呈祥’绣屏,半月交货。”他压低声音,“说是要献给圣上宠妃的,成了的话,锦绣阁能进造办处!”
沈绣清接过绣样。
金线绣的龙爪在烛火下泛着冷光——五趾龙爪,本该是皇家规制。
她指尖微顿,又数了数:第四趾的针脚明显松散,像是被改过。
“林叔,这龙爪……”
“我知道!”林远山一拍大腿,“韩家说怕逾制,特意改了四趾。”他搓搓手,“但你是绣娘,按他们给的样绣就行。”
沈绣清没接话。
她把绣样递给李婉儿:“连夜临摹一幅,明日让王二赶早马送京城。”
“送京城?”林远山皱眉。
“让您旧识看看,这绣样是不是韩家真迹。”沈绣清捏了捏袖口,“锦绣阁的针,不替人背黑锅。”
第二日卯时,李婉儿刚把临摹的绣样塞进王二怀里,门环便“咚”地响了。
来者着月白湖绸衫,腰间挂着和田玉坠,正是前日在街角见过的青年。
李婉儿瞪圆眼睛:“你是昨日那个……”
“韩府管事韩知远。”青年抱拳,目光扫过沈绣清,“早闻沈姑娘‘针仙’之名,特来讨教。”
沈绣清端起茶盏:“讨教什么?”
“苏绣的‘乱针绣’与湘绣的‘掺针’,哪个更费线?”韩知远指尖敲了敲案上的线筐,“听说沈姑娘能辨出三十种红,可对?”
“苏绣用线细,十根并作一根;湘绣掺色匀,一根拆作十根。”沈绣清垂眸理线,“红有茜红、银红、水红、木红,单是‘茜红’,便分新染、晒旧、茶渍三种。”
韩知远挑眉:“沈姑娘对自家技艺倒是熟。”
“绣坊要活,得把针脚当命。”沈绣清抬眼,“韩管事既来,可看过绣品?”
“正想看看。”韩知远绕到绣架后,“这是给郡王府的?”
“是。”沈绣清指尖掠过绷上的凤凰,“韩管事若有兴致,不妨看看我新学的‘双面异绣’。”
她掀开另一层绷布,背面竟是用银丝绣的小字:“龙爪四趾,篡改真迹。”
韩知远瞳孔微缩。
“这绣屏还没成。”沈绣清将绷布重新盖上,“若韩管事愿添百两润笔,我可在凤尾加绣‘户部韩氏’款识。”
韩知远干笑两声:“不必了。”他转身往外走,走到门口又停住,“沈姑娘好手段。”
沈绣清望着他的背影,攥紧了帕子。
李婉儿凑过来:“阿姐,他是不是……”
“等京城回信。”沈绣清打断她,“去库房拿三绞赤金线,我要改绣样。”
三日后,王二揣着信跑回来。
林远山的字迹歪歪扭扭:“绣样是假,韩家想借你手献伪物!”
沈绣清连夜拆了半幅绣面。
李婉儿举着烛台,看她用金线重新绣龙爪:“阿姐,这五趾……”
“该是什么样,便是什么样。”沈绣清咬断线头,在凤尾最细的羽毛里绣了个“沈”字,“这是锦绣阁的印。”
验收那日,韩知远带着两个随从登门。
他扫了眼封着红绸的绣屏,冷笑:“沈姑娘,打开看看?”
沈绣清解了红绸。
龙凤在阳光下舒展,龙爪五趾分明,凤羽流转着金红光泽。
围观的街坊发出惊呼。
“韩管事,这是您给的绣样。”沈绣清抽出半卷残样,“您改的四趾,我可没动。”
韩知远脸色发白,正要发作,巷外传来马蹄声。
赵嬷嬷掀帘进来,身后跟着郡王府的青旗:“沈姑娘,世子爷说,这绣屏被宫里看中了,让内廷来收。”
韩知远踉跄两步,转身就跑。
李婉儿跳起来拍手:“阿姐,咱们要进宫了?”
沈绣清望着绣屏上的龙鳞,嘴角微扬。
窗外的桃花落了,瓣子飘在“郡王府御用”的金匾上,像给未来绣了道金边。
第二日晌午,李婉儿举着帖子冲进绣坊:“阿姐!郡王府的人又送帖子来——”
沈绣清接过帖子,展开的瞬间,指尖微微发颤。
帖子上四个墨字力透纸背:“圣驾欲览。”
第8章 寒丝绕心结
沈绣清攥着帖子的手在抖。
圣驾欲览四字浸着墨香,烫得她掌心发疼。
李婉儿凑过来看,绣绷上未完工的并蒂莲被带得晃了晃:“阿姐,郡王府的人说,是要您亲自进宫解说绣技呢!”
“娘的药快没了。”沈绣清把帖子塞进袖中,目光扫过里间半掩的门。
苏氏咳声断断续续漏出来,每一声都像针戳在她心上。
李婉儿扯她袖子:“我看着阿娘!
前日周管事教我认了药方,煎药火候我记着呢。“小丫头眼睛亮得像星子,”阿姐放心去,我定把药罐子守得严严实实。“
当夜,沈绣清在烛下铺开素帕。
银针挑着粉绿丝线,并蒂莲的瓣尖刚绣出半朵,里间又传来剧烈的咳嗽。
她搁下针,端着蜜水进去时,苏氏正倚在床头抹帕子——帕角洇着淡红。
“清儿。”苏氏拉住她的手,指节凉得像冰,“莫为我分神。
锦绣阁的指望在你身上。“
沈绣清喉头发紧,把帕子往母亲手里塞:“这帕子等我回来绣完。”她压着哽咽,“等我回来,给您看宫里的金丝线,比咱们库房的亮三倍。”
苏氏摸了摸帕子上未完成的莲苞,笑了:“好。”
第二日卯时,绣坊门环被叩响。
郡王府的青呢小轿停在巷口,萧景瑜的亲随捧着锦盒站在阶前:“沈姑娘,世子爷说宫中规矩严,这是内廷给女官预备的宫装。”
沈绣清接过宫装时,李婉儿已把苏氏的药罐擦得锃亮。
小丫头举着药杵冲她挥手:“阿姐早去早回!”
宫城的红墙比想象中高。
沈绣清跟着女官穿过长廊,金丝绣的宫装下摆扫过青石板,每一步都重得像压着千斤担。
御花园的牡丹开得正艳,皇帝坐在汉白玉亭中,身侧站着个穿青衫的男子——江云舟,她在郡王府见过画像,御前画师,最厌女子弄巧。
“这便是绣出‘龙凤呈祥’的沈姑娘?”皇帝指了指案上的绣屏,“听说你绣龙爪时改了样?”
沈绣清跪下行礼:“回陛下,韩氏所给绣样龙爪四趾,与《舆服志》记载不符。
民女不敢欺君,故改回五趾。“
青衫男子突然冷笑:“女子绣工再巧,终究只是匠气。”江云舟上前两步,指尖几乎要碰到绣屏,“这龙鳞虽密,缺了股生气。”
沈绣清抬头。
江云舟眉峰如刃,眼底是文人惯有的清傲。
她站起身,从袖中摸出随身绣囊:“民女愿当场绣一幅,求大人指点。”
案上的宣纸上落着“飞燕穿花”四字。
沈绣清选了半寸见方的素绢,银针对着最细的朱红线。
李婉儿常说她下针像春风拂过,可此刻她的手稳得像钉在绣绷上——第一针要定燕首的弧度,第二针得带出翅尖的绒毛,第三针...
当那只振翅欲飞的紫燕在绢上现形时,御花园静得能听见针脚摩擦的轻响。
江云舟盯着那抹流动的紫,喉结动了动,到底没说话。
“好!”皇帝拍案,“这燕儿像是要从绢上飞出来!”他转头看江云舟,“江卿,可还说只是匠气?”
江云舟垂眸:“臣...输得心服。”
沈绣清刚要谢恩,腰间的锦囊突然一沉——是周管事塞给她的信鸽。
她借整理裙角的动作捏了捏鸽腿,冰凉的竹筒里滚出半张纸:“苏氏咳血,恐不过三日。”
血一下子冲上头顶。
她攥紧绣囊,指甲几乎掐进掌心。
李婉儿前日还说阿娘喝了药精神见好,怎么...
“沈姑娘?”皇帝的声音从远处飘来。
沈绣清深吸一口气,跪直身子:“回陛下,民女走神了。”她扯出个笑,“这燕儿绣得太像,倒让民女想起家里养的那只。”
退下时,她捏着信鸽绕到偏殿。
周管事的第二封信已经在等:“已购得辽东野山参,连夜送回苏绣坊。”她把参银票塞进信筒,对着鸽子轻声道:“快飞,快飞。”
三日后,皇帝在御书房召见。
案上摆着“绣艺通灵”的金匾,皇后的“九凤朝阳”披帛绣样摊开在旁。
“朕要这披帛上的凤凰,比真凤凰还鲜活。”皇帝敲了敲绣样,“你要什么赏赐?”
沈绣清跪下去,额头触到冰凉的地砖:“民女不求金银。
求陛下一道圣旨,准民女自行掌理锦绣阁。“
殿中响起抽气声。
萧景瑜站在帘后,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佩——他早该想到,这女子要的从来不是赏赐,是底气。
“为何?”皇帝眯起眼。
“族中堂伯总说‘家业无男丁该归族里’。”沈绣清声音发颤,“民女父亲耗尽心血的绣坊,不能毁在贪心人手里。”
皇帝沉默片刻,突然笑了:“好,朕准你。”他挥笔写旨,“这道‘绣艺通灵’金匾,便挂在你绣坊门口。”
归程的马车碾过青石板时,李婉儿的信鸽扑棱棱撞进车窗。
血渍浸透的信纸上歪歪扭扭写着:“阿娘昨夜走了。”
沈绣清的指甲掐进掌心,却觉不到疼。
她掀开车帘,春末的风卷着杨花扑在脸上,像极了那日她给母亲绣帕子时,落在窗台上的桃花。
绣坊的门虚掩着。
她推开门,看见母亲的床榻上放着那幅未完成的并蒂莲帕子——李婉儿补完了剩下的莲苞,粉绿的丝线在帕子上缠成小小的心结。
“娘。”沈绣清跪在床前,帕子贴在脸上,“我拿到圣旨了,锦绣阁不会被收走。”她的声音哽咽,“可你没等到我回来...没等到看我把九凤朝阳绣完。”
深夜,绣坊的灯还亮着。
沈绣清坐在绣架前,面前摊开苏氏留下的“百鸟朝凤”绣谱。
烛火映着她泛红的眼尾,银针在绷上起起落落,绣线拉出细细的金芒。
“娘,”她轻声说,“你教我的针脚要密,人心要诚,我都记着呢。”
窗外,新月爬上绣坊的飞檐。
第七日的晨雾里,沈绣清系上母亲留下的绣裙,把“绣艺通灵”的金匾擦得发亮。
她摸了摸案头的“九凤朝阳”绣样,对着空了的药罐笑了笑:“该开工了。”
第9章 千针万缕春
母亲头七那日,沈绣清在灵前烧完最后一叠纸钱。
李婉儿捧着铜盆要收,她却按住姑娘的手:“再等等。”
纸灰打着旋儿飘上檐角,像极了母亲临终前落在她手背的那片桃花。
第七日寅时三刻,绣坊的门轴“吱呀”一声。
沈绣清站在绣架前,腰间系着母亲留下的月白绣裙——裙角那朵并蒂莲,是她十二岁时跟着苏氏一针一线学的。
“小姐。”李婉儿端着茶盏进来,见她正拆新得的金线,“今日...要动针了?”
沈绣清捏起半寸金箔线,指尖微微发颤。
从前绣“活鲤跃缎”时,她总盯着鱼眼的光,想着怎么让鳞片更透亮;可此刻摊开的“九凤朝阳”绣样上,凤凰尾羽的弧度,像极了母亲咳血时攥着帕子的手。
“起针。”她将银针抵在绷上,突然顿住。
李婉儿凑近,见她眼尾泛红:“小姐?”
“娘说,针脚要密,人心要诚。”沈绣清吸了吸鼻子,银针落下时轻了三分,“可从前我只记着针脚,忘了人心。”
金线穿进素缎的刹那,她想起母亲教她认色阶时的温声:“月白不是白,是云刚破雨时的天。”想起苏氏咳着给她理绣线:“凤凰要活,得先把绣娘的魂儿绣进去。”
银针起起落落,李婉儿握着炭笔的手停在半空中。
从前沈绣清的针路像算筹般齐整,此刻却多了几分踉跄——凤凰颈羽的金线,竟在该收针的地方多绕了半圈,倒像是雏鸟扑棱着要往母鸟怀里钻。
“小姐这一针...”李婉儿轻声道,“像是把心也绣了进去。”
沈绣清没抬头,金线在她指缝间拉出细芒:“本就该这样。”
第三日晌午,绣坊门环被叩响。
周管事掀帘进来,身后跟着个青衫男子,袖角沾着京城的尘土。
“江画师。”沈绣清放下绷架,“怎的来了?”
江云舟抱了抱拳,怀里卷着幅画轴:“听说沈姑娘绣‘九凤朝阳’,针下有了魂儿。”他展开画稿,“这是我新绘的‘山河万里’,想与姑娘合件‘画绣合璧’,献与圣上六十大寿。”
素绢上,群山如浪,江河似练。
沈绣清指尖抚过画中某处——长江拐弯处,竟用极细的墨线勾了只振翅的燕子。
“这燕儿...”
“去年在苏绣坊,见你绣的并蒂莲帕子,莲心藏了个‘安’字。”江云舟笑,“画里藏些巧思,才不负姑娘的针。”
两人凑在绣架前,沈绣清拈起一缕湖蓝线:“山脚用晕针,渐出晨雾。”江云舟立刻在画边批注:“雾色需浅,留三分透。”李婉儿端茶进来时,见两人头挨着头,一个在绷上比量针脚,一个在画角添小注,倒像多年搭手的老伙计。
第七日黄昏,李婉儿举着信鸽冲进绣房:“京城来的!”
沈绣清拆信时,半片杏黄信笺先落了地。
捡起来,是宋彦昭的字迹,比从前工整许多:“连考三场,终究是我执念太深。”她手指一颤,往下看,“已应林掌柜之邀,留在京城管分号。
妹妹,你让我明白,锦绣不只是布上的图案,更是我们心中的光。“
信末画了只歪歪扭扭的凤凰,翅膀上点着金粉——像极了她十岁时偷用金箔线,被父亲抓住后,哥哥替她解围时画的那只。
“小姐?”李婉儿见她盯着信笺发怔,“可是...不好的消息?”
沈绣清抹了把脸,笑出泪来:“是好消息。”她把信笺按在胸口,“大哥...醒了。”
“九凤朝阳”完成那日,绣坊的灯笼从门口一直挂到后院。
九只凤凰绕着旭日,尾羽上的金线在烛火下流转,近看是赤金,侧看泛着蜜色,再转半分,竟透出点珊瑚红——像极了凤凰振翅时,被朝阳染透的羽毛。
萧景瑜掀帘进来时,手中的茶盏“当啷”落地。
他盯着绷上的绣品,喉结动了动:“这凤凰...像是要活过来。”
沈绣清退后两步,指尖还沾着金线碎屑:“每根羽丝里,都加了母亲留下的绣线。”她顿了顿,“她说,绣品有魂,得用真心养。”
萧景瑜摸出腰间玉佩——正是那日在御书房帘后摩挲的那方。
他命随从抬来红绸包裹的牌匾,金丝楠木上“绣艺国手”四个大字闪着光:“此绣,足可流传百年。”又从袖中取出帖子,“圣上要设宫廷绣师顾问,沈姑娘可愿?”
沈绣清接过帖子,没急着应:“等京城分号立稳了再说。”
数月后,京城最热闹的绣街,新挂的“绣春坊”匾额在日头下发亮。
沈绣清站在门前,望着檐角的铜铃被风撞响,想起父亲第一次带她来京城时,也是这样的好天气。
“小姐!”李婉儿从门里探出头,“周管事说,‘山河万里’的绣样该定稿了。”
“就来。”沈绣清转身,看见周管事正踮脚擦“绣艺通灵”金匾,阳光透过他斑白的发,在地上洒下一片碎金。
远处,宋彦昭的马车停在街角,他扶着车辕朝她挥手,身后跟着几个扛绣绷的伙计。
她望着这一片喧闹,心中默念:“爹、娘、大哥...锦绣阁,终于走出了寒夜。”
是夜,“九凤朝阳”披帛被装进描金檀木匣。
送宫的马车碾过青石板时,车夫听见匣中传来轻响——像是凤凰抖了抖翅膀。
第10章 乱针拨迷雾
“九凤朝阳”入了宫,沈绣清在绣春坊的案头趴了三日。
直到宫里的八抬绿呢轿停在门口,李婉儿慌慌张张掀帘:“皇后娘娘宣您进宫赐宴!”
御花园的芍药开得正艳,沈绣清跟着女官绕过九曲桥时,裙角沾了点露水。
皇后坐在竹帘下,腕间翡翠镯子碰着茶盏:“绣娘的手巧,哀家见了那凤凰,倒想起年轻时在娘家绣的并蒂莲。”
话音未落,东侧廊下传来银铃响。
陆夫人扶着丫鬟过来,金丝缠头的牡丹步摇颤得厉害:“皇后娘娘,臣妾倒听说这绣品有些讲究。”她斜眼扫过沈绣清,“庶女掌绣,本就不合规矩,偏要绣凤凰绕日——这凤头比日头还高半寸,当真是...好大的胆子。”
周围嫔妃的茶盏顿住了。
沈绣清摸出袖中《礼制绣典》,指腹擦过卷边:“夫人请看。”她翻开第三十七页,“《绣典·吉纹》载:’九凤绕日,取凤栖朝阳之意,日为君,凤为臣,尾羽垂落三寸,以示恭顺。
’这尺寸,正是按典册来的。“
陆夫人的指甲掐进帕子。
皇后端起茶抿了口:“哀家瞧着,倒比宫里绣娘的规矩多了。”
出了宫,沈绣清的额角沁着薄汗。
马车刚拐进巷口,车帘被人轻轻挑起。
江云舟的青衫角扫进来:“陆侍郎最近在查江南盐引,萧世子正盯着那批走私盐船。”他压低声音,“陆夫人发难,是想把水搅浑。”
沈绣清攥紧绣典:“那‘山河万里’绣屏...”
“在山河里藏九凤。”江云舟从怀中摸出半张画稿,“凤衔霞,水归流——霞是皇恩,流是王命。
陆家人若敢动手改绣样,这凤就成了指证的箭。“
当夜,绣春坊的烛火亮到三更。
沈绣清铺开《山河图志》,笔尖在东南沿海那片水域点了点。
李婉儿抱着绣绷打哈欠:“小姐,这凤凰的眼睛...怎么要加银丝?”
“白天看是圆的,日头斜照时,瞳仁会朝上挑。”沈绣清将银线绕在指尖,“就像盯着什么人。”
第七日晌午,穿青布短打的太监进了绣坊。
他掏出陆夫人的帖子:“夫人说,凤头往左偏半寸,宫里的绣女官位置就空着。”
沈绣清捏着帖子笑:“公公稍等,我让学徒拿新绣样。”她转身对李婉儿使眼色,又摸出金漆木盒,“这是新染的赤金线,您帮着看看颜色。”
太监低头拨弄线团时,李婉儿的笔在账本背面飞跑。
等太监走了,沈绣清捏起那根被碰过的金线:“他指甲里有海盐味。”她把画像递给江云舟,“查查这人跟盐商有没有干系。”
三日后,宋彦昭的信到了。
信里夹着半张账册:“林掌柜的人查到,陆侍郎的商船每月往东南运十船绸缎——可绣坊的出货单上,只记了三船。”末尾画着支箭,箭头指向沿海。
沈绣清把信贴在胸口。
深夜,她对着绣屏的东南角落下针。
那是父亲教她的“雁羽箭影”——每根羽毛的针脚都朝右偏三分,远看是片云,近看是支箭。
圣寿节那天,太极殿的门槛被踩得发亮。
沈绣清站在廊下,看着四个小太监抬着“山河万里”进来。
日头爬到东南角时,阳光斜斜照在绣屏上。
“那凤凰的眼睛!”有大臣喊出声。
九只凤凰的瞳仁泛着银光,每一双都直勾勾盯着东南方向。
皇帝放下酒盏,指节敲着案几:“传旨,着户部严查东南盐务!”
陆夫人的鎏金步摇“当啷”落地。
她扶着桌角要跪,腿一软瘫在地上。
江云舟从人群后闪出,双手捧上一叠账册:“陛下,这是近三年的商船往来记录。”
殿外起了风,吹得绣屏上的江水波纹颤动。
萧景瑜不知何时站到沈绣清身边,将一枚玉牌塞进她手心:“这是内廷绣艺令符,往后你的绣品,直接送尚衣局。”
玉牌还带着体温。
沈绣清望着殿内慌乱的人群,又看向绣屏上的凤凰——它们的尾羽在风里仿佛要振翅,将那片被盐商染黑的水域,一点点扫进光里。
“小姐。”李婉儿凑过来,“周管事说,绣春坊的新绣样该起针了。”
沈绣清捏紧令符,指尖触到背面刻的“绣春”二字。
她望向殿外的天空,那里飘着大团大团的云,像极了父亲带她初到京城时,绣绷上未完成的霞。
“去把绷子备好。”她转身往殿外走,“这次,要绣点更亮堂的。”
风卷着殿角的铜铃响,混着远处传来的“查抄陆府”的吆喝。
沈绣清摸了摸袖中父亲留下的绣谱,又摸了摸胸口宋彦昭的信。
那些曾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寒夜,终究是过去了。